第392章 血宝石(十二)
赵天麟这等能完全理解何锐想法的知识分子在与会者之中是少数,因为很清楚自己一路过来的经历,赵天麟对于改变知识分子已经没太大期待。不是因为知识分子的智力有问题,而是双方的知识结构之间差距太大。
所以,赵天麟颇有兴趣的看着陈独秀向何锐提出问题。如果陈独秀这样的知识分子能够理解何锐的回答,就意味着旧知识分子们在摆脱‘孔家店’影响的同时,也能进入新时代。
陈独秀并不知道主管科教文卫的部长赵天麟在想什么,何锐的回答让陈独秀觉得有些莫名熟悉,如果不是因为何锐的功业过强,陈独秀甚至觉得何锐的回答颇有满清权贵的味道。
与满清权贵不同的是,何锐是一个知识分子,是知识分子们的圈里人。陈独秀思索片刻,爽快的问道:“何先生,政府认为中国能够迅速从小农时代进入到社会化大生产时代?”
“我们来拆分一下这个问题。”何锐从来不会回避正经的学术问题,面对陈独秀的问题,何锐坦率的答道:“中国已经搞了两千年的小农经济,自然能实现小农经济。现在要确定的是,中国有没有能力实现社会化大生产。实现社会化大生产的前提是中国社会是否有需要。在我们文明党的判断中,中国人民需要更好的物质生活,这是源自生物本能。中国有这方面的内在需求。至于中国能否工业化,能否实现社会化大生产。以中国这样的文明国家,由于文明程度非常高,人民掌握更先进生产方式的速度非常快。有内生需求,有学习能力,还是很强的学习能力,我们文明党得到的结论是,中国能够完成社会化大生产。”
陈独秀自视甚高,听何锐回答的坦率,当即追问道:“何先生,具体怎么做?”
如何让中国实现工业化并非陈独秀一个人关心,中国的知识分子们不管是尊儒的或者是反儒的,都希望中国成为一个强大的工业国。陈独秀问完,人群中发出了一阵叹息和挪动椅子的动静,随即就安静下来。
没等何锐发言,李大钊问了一个问题,“何先生,在下本以为你方才对砸烂孔家店的提出不同看法,是为了正本清源。此时在下有个感觉,莫非何先生宣扬唯物主义,又用‘浩然正气’做例子,竟然是认为根本不用讨论尊儒或者反儒么?”
赵天麟听到这话,不禁微微点头,李大钊的看法才是真正明白人的看法。赵天麟当年选择成为何锐的同志,这些年最大的收获就在于,坚定不移的建设工业化中国是唯一的纲领。打败日本与东北政府说了什么没关系,唯一有关的是做了什么。
宣传本身则是工业化中国政策中的一部分工作。只要不是宣传,说什么都没意义。
很明显,李大钊已经触及到了这个层面。文明党对于儒家没什么看法,非有什么不得不说,便只是一句,‘谁阻挡中国工业化建设,谁就完蛋’。更冷酷的描述就是三个字,‘不讨论’!
何锐很欣赏李大钊的敏锐,不过此时已经没必要回答,便说道:“守常先生说的没错。”
接着何锐继续回答陈独秀的问题,“如何工业化,政府现在的政策分为两部分,第一部分是国家投资,用于交通、教育、国防,以及满足这部分建设需求的工业,让中国这个高度文明国家的人民优势发挥出来,让人民掌握更高的生产力水平。第二部分,则是通过引导小农经济进入小商品经济,让人民生产出来的产品能够更快的销售出去。促使中国人民使用更先进的生产力来获得利益。如果人民只是在家种地,那就是小农经济。如果人民开始在家搞起了磨坊、物流运输、商业,这就开始进入小商品经济阶段。如果农民离开了家,进入城市工作,中国的社会化大生产能力就开始随着人力物力的流入而快速发展。最终,当所有人的生产都是为了交易,并且把通过交易获得的收入再次交易,购入所需的生产资料与生活资料。生产就社会化了。”
在陈独秀看来,何锐与满清权贵们干的是相同的事情,他们都提出了自己的理念。不过何锐的理念明显比满清权贵不知道高明了多少。如果是满清权贵,来来回回就那么一个核心内容,‘守住大清江山,保住祖宗基业’。何锐的理念与何锐本人无关,何锐的理念只有一个,‘如何建设一个工业化的中国,如何建立一个社会化大生产的中国’。
虽然何锐之前所作所为已经证明何锐一直在这么做,不过真的与何锐亲自交谈后,陈独秀确定何锐以及文明党的政策理念始终如一。并没有因为夺取了整个中国的政权而出现了任何变化。
所以陈独秀追问道:“何先生,你认为这需要多少时间?”
“我们都不是什么算命先生,铁口直断。对于未来,我们有明确的方向,明确的目的。所以我建议诸位有空不妨读一读政府工作报告。现在政府正在推行五年计划,五年计划中的每一年,也会提出年度计划,每年年末会有工作总结。每一个五年计划结束时,也都会有总结报告,并且公布下一个五年计划的内容。”
听到这些,知识分子们终于对五年计划有了真正的兴趣。何锐看时间差不多了,就准备告辞。今天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会议,就是听工业部汇报‘自行车生产计划’。这个计划很重要,如果工业部那边真能完全理解,以后中国大型企业的模式就可以确定。
请过来主持此次会议的黄炎培,黄炎培却问道:“何先生,迁都对于学界影响不小。在下想再与何先生对此事商议一下。”
“找赵部长商议就好,最近的事情比较忙。”何锐答道。
黄炎培也知道何锐的确很忙。之前东北政府对日本开战,震动全国。虽然民间情绪高涨,都表达了对东北政府的支持。但是大家私下的时候都忧心忡忡,认为日本赢面很大。
此次中国与英国开战,民间情绪倒是没有那么激烈。但是在黄炎培看来,民心已经没有东北政府对日本作战时候那么宽容。那时候东北政府只要不败,人民就觉得完全能接受。而此次对英国作战,民间可不考虑英国是世界第一强国,所以中国胜算并不大。
不……,正因为英国是世界第一强国,所以这次一定要打赢不可!
黄炎培对新政府评价很高,想到这场战争,就觉得新政府面对这场战争定然殚精竭智。所以见到何锐在此次会面中完全不提及战争,好像根本没有这场战争一样。心中也不由得佩服何锐的气度。
就在黄炎培准备宣布何锐将先离席之时,有位老先生站起身。在一众人中,这位老先生是唯一留辫子的,他用相当流利的法语说道:“何先生,我有一个问题,不知你为何要制定辫子税与裹脚税。这么做是否心胸太不宽阔?”
何锐知道此人,乃是民国奇才辜鸿铭。辜鸿铭是南洋人,出生在马来西亚的槟城州。父亲是正宗的中国人,然而母亲却是一名西方人。如此教育环境以及父母的熏陶下,他很早的就学会了多门语言,包括英语、中文、马来语和葡萄牙语。
他的天赋也得到了当时他父亲老板的赏识,并且从小就开始教他读西方古典名著莎士比亚、培根等人写的书。
之后在他少年时期,由老板举荐送去德国学习,并回到英国被爱丁堡大学录取,在此学习文学,后又赴德国学习哲学和文学,总计拿到了13个博士学位,熟练掌握九种语言,很早就开始翻译论语中庸和大学。
在此期间,他不停地在外文报刊发表文章,宣传中国国学并嘲讽西方的文化。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,获得如此多的博士学位,并且有气魄在西方的报纸中为中国文学占据一席之地。
辜鸿铭对中国传统文化充满了信心,正是因为他,西方人才对中国文化有了全新的认识,可以说他就是当时中国文化的传播大使。但是对那些封建糟粕比如妇女缠小脚的陋习,他却尤为喜欢,甚至为此专门取了一个小脚中国姑娘为妻。
听辜鸿铭用法语提问,何锐也用法语答道:“辜先生,既然你已经注意到了辫子税与裹脚税,就应该知道这两个税是有日落条款的。从1924年开始,到1944年结束。这两个税就会被废除。而且现阶段,这两个税其实也没真的收上来什么钱。”
“正因为如此,在下才认为新政府的气量并不够大。”辜鸿铭继续用法语答道。
何锐并没有不高兴,只是用法语继续答道:“此事牵扯到中国工业化,我不会进行讨论。”
在座的一众知识分子中,只有很少的一部分才听得懂何锐与辜鸿铭在说什么。其他人虽然没听懂,心中也对何锐的学识更认同了几分。
辜鸿铭其实很欣赏何锐对于儒家的‘不讨论’态度,既然辫子税与裹脚税是单纯的国家法律,又是有落日条款的法律,辜鸿铭也就此多说什么。
试探出何锐的外语能力,辜鸿铭用汉语继续问道:“何先生,此次中国对英开战,既没有通过国会讨论,又没有经过其他手段。政府一声令下,大军就进入缅甸。军国大事如此儿戏,不知何先生可否解释一二。”
何锐微微一笑,“政府已经有公告,国防军受友邦缅甸人民请求,前去缅甸剿灭一伙自称大英帝国的武装匪徒,剿灭区区土匪,何须国会通过。”
一众知识分子中的确有人被这话逗乐了。何锐说的没错,民国政府的确是这公开宣布的。某种意义上,对于大英帝国的确蔑视到了极点。但是能笑出来的知识分子数量并不多。更多的人神色颇为严肃,辜鸿铭所说的的确是大家的感受,怒而兴师,即便打赢,也是暴君行径。何锐虽然被知识分子认为是圈子里的一员,却不等于知识分子们就认同如此做派。
何锐也知道有人会这么看,便解释道:“此战并非为了与英国决出高下雌雄。其目的很简单,通过打击英国,使得英国与中国签署中英建交联合声明,自此扫平外交障碍,使得中国能够恢复与世界各国的正常贸易。”
“夫未战而庙算胜者,得算多也;未战而庙算不胜者,得算少也。多算胜,少算不胜,而况于无算乎!吾以此观之,胜负见矣。不知何先生庙算中胜算几何?”辜鸿铭问道。
何锐知道辜鸿铭博览群书,不过这家伙能一字不错的把孙子兵法里面的庙算篇说出来,在学者中也不多见。所以何锐问道:“既然辜先生问起庙算,不知辜先生可否还会问关于此战对中国国内经济的影响?”
辜鸿铭稍微一愣,他还真的没仔细考虑过。不过何锐既然这么讲,辜鸿铭说道:“若是何先生连此战对国内经济影响也能一并指点,在下不胜之喜。”
“判断国家经济的几个主要数据,国家的经济总量,工业产能,技术水平,就业数据。其核心就是国家对于工业的投入,以及工业营运。很多人认为此次战争是花钱如流水,我承认的确如此。但是这次战争本身也在向西南地区进行了大量投资,道路不仅现在能用,以后也将成为西南地区商品流通的重要通道。当地民众的生活也能够通过投入工作之中得到报酬,进而得到提升。西南经济将与其他地区经济之间更紧密的联系起来,国家也能增加对西南的管理水平。从这个角度,战争的投入虽多,却不是单纯的军事投入。从长远角度,甚至是收益远大于支出。”
辜鸿铭觉得似懂非懂,不过他读过不少史书,甚至在满清时代,治理西南也是国家投入了巨资,进行了大量战争才得以完成。所以辜鸿铭点点头,“受教了。”
“我之所以提出这个问题,因为这也是未来10年中中国经济一个新局面的原因。工业生产不能停顿,必须年年运行,日日运行,除了重要节假日会出现大量企业有序停工的局面之外,其他时间都必须运行。所以,促进工业发展的方法之一就是持续对工业投入。经济发展也是如此。如果中国经济不断投入的话,就会出现一个局面,挣了100块,第二年要投入105块。这就会出现负债。”
听到这里,只有极少数的知识分子才有所感,绝大多数已经理解不了。
何锐却跳过这个,说起了印度,“英属印度政府,每年都盈利。他们要把盈利缴纳给英国本土。这部分钱中的很大一部分除了被英国权贵获得,供他们享乐之外。其他一部分则是弥补英国本土因为持续投入而产生的债务。虽然诸位先生们或许不懂经济,不过大家觉得这像不像吸取人精气的妖怪?”
听到吸取人精气的妖怪,学者们能够构建出一个模型出来。而且这个模型联系到英国与印度的关系,有种阴森森的邪恶感觉。
“辜先生,你去过英国,应该感受到英国政府对国家建设还是比较上心。英国本土与殖民地相比较,是天壤之别。不知我所说是否与辜先生看法相同?”
听何锐这么问,辜鸿铭爽快的答道:“的确如此。”
何锐与辜鸿铭一问一答,所谈的内容也与知识分子的感受一致。所以大家有些奇怪起来。就在此时,何锐继续说道:“所以,在经济方面,如果国家因为投入资金搞经济而负债,是常态。如果国家盈余很多,那就是政府把国内当作殖民地看待。如此比较,不知诸位可否认同?”
一种知识分子觉得这话的确能说通。虽然看着很明确,可其中的道理却不是这些人能够想明白的。
何锐又列出了一些数字。十九世纪末英属印度年净收入4400万英镑,其中1600万英镑税款汇回英国。按《辛丑条约》确定的折算标准1两合0.15英镑,英国在印度净收入合29333万两,其中10666万两汇入英国本土。
而且要知道这4400万镑不是总收入而是净收入,英属印度一年半的财政盈余就相当于一个庚子赔款。
1837~38年度,英属印度财政总收入2086万镑,支出只有1755万镑。换而言之哪怕鸦片战争前,即便按当时白银价格较高的汇率折算,英属印度年收入相当于同期大清的两到三倍——而大清的人口和经济规模无疑比英属印度大。
对比一下,十八世纪后期穆斯林统治孟加拉的时候,每年征收田赋80万英镑,而英国人接手后三十年里每年征收268万镑。
这些数字如此明确,以至于知识分子们都懵了。有人问道:“印度哪里有这么多金银被英国搜刮。”
何锐等的就这个问题,如果搞不清楚‘英镑’与黄金的关系,就无法理解何锐为何对此次战争充满了心情。也对英国必然要妥协的结果无比有信心。
“咱们来分析一下税收到底是什么!”何锐准备继续讲述下去。
然而此时有人跑进来,“主席,时间要到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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