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九七章 对错
饥饿疲惫的护卫骑兵们终于在不久后吃上了热腾腾的饭食。虽然只有一些水煮萝卜当菜,却也吃的心满意足。
吃了饭,距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,他们便在山谷草地上横七竖八的躺下,很快便鼾声四起,呼呼大睡过去。
周澈没有睡下,他也没有睡意。李徽也无睡意,兄弟二人便上了山坡,坐在山顶上的一块巨大的岩石上说话。
李徽也从周澈口中得知了那晚之后的情形。
那晚,周澈带人过弘农河之后吸引了追兵的注意力,他们一路沿着山道往东走。为了吸引对方跟随,他们没有全力的逃走。而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,以便将追兵引的更远,以便让李徽等人能有更多的时间和距离从容逃离。
但这么做有相当大的风险,追兵骑兵最近时迫近百步,放箭射杀了十多名护卫骑兵。幸亏山路崎岖,弯曲纵横,追兵虽然骑术精湛人数众多,但是却始终无法快速追赶超越,只能跟在屁股后面。
然而,在天亮之后不久,局势发生了奇怪的变化。对方忽然销声匿迹,掉头不追了。这让周澈等人很是奇怪。但是周澈并不敢掉头去查看,因为这很可能是对方的狡诈之计,他们可能会在路上设伏。一旦被伏击,便会全军覆灭。
于是周澈只能一边谨慎观察,一边慢慢的往回退。果然,追兵于靠近弘农河东十余里处的狭窄路段设伏,探路的十几名骑兵被射杀。这一下更是让周澈不能回头,也不能前进,只能留在原地观察对方的动静。
就这样,硬生生的僵持了一天一夜时间。直到今日清晨时分,蒋胜带着人追上来,周澈才知道自己上了秦军追兵的恶当。原来秦国追兵在天亮之后便迅速识破了他调虎离山之计。他们留下了少量兵马设伏,阻止周澈等人回头救援,其余大部分骑兵则往南追击李徽等人而去。
周澈甚为自责,自己被秦人耍弄了却不自知。要是李徽等人因此而丧命,自己只能以死谢罪了。
李徽听了周澈讲述的这一切,心中也颇为感叹。慕容垂果然是善于领军作战之人。他不但敏锐的观察到了疑点,及时发现自己被欺骗的情形,所以迅速掉头追赶自己。而且,作为一名卓越的领军者,他还设下了疑阵,防止对方的反扑,以免对方赶来殊死一搏。这份周密的思虑,便是很多人做不到的。
可以说,在这场博弈之中,慕容垂是完胜了自己和周澈的。若不是因为阿珠的身份被发现,自己此刻怕是已经身首异处了。只能说,冥冥之中自有天意,自己命不该绝。
李徽安慰了沮丧的周澈几句,两人的话题也转到了李徽在赵家庄如何脱险的事情上。这其实也是周澈最为关心和好奇的事情。
在赶来会合的路上,周澈询问过蒋胜,但蒋胜只说让周澈自己问小郎,他也不太清楚具体的过程。周澈便也没有追问下去。加之路上急着赶路,也没时间细究。此刻自然是要问个明白。
李徽没有隐瞒。对周澈,李徽不会有任何的隐瞒,因为两人之间是真正的生死之交,而周澈对自己的忠义无人可及,在关键时候,周澈会毫不犹豫的为自己而死。所以,任何隐瞒都是对两人之间兄弟情义的亵渎。
李徽将事情原原本本的告知了周澈。慕容垂带着兵马如何追到了赵家庄,自己如何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。最后时刻阿珠的身份如何被发现,证明她是前燕国太宰,太原王慕容恪之女。所以事情才有了转机。
甚至,李徽也没有隐瞒和慕容垂的那场谈话的内容。
周澈的表情自从听到阿珠是慕容恪之女的时候便失去了管理,呈现出呆滞惊愕之状。他万没料到,阿珠居然是鲜卑慕容氏的王女,这着实不可思议。
想起当初居巢县的事情,阿珠母女是跟随流民一起南下的。周澈当时对流民还算照顾,特别是一些老弱妇幼,周澈是给予她们一些庇佑的。当时对阿珠母女也是有些印象的。
记得当初那一对母女令人印象还算深刻。那妇人穿着单薄,衣衫褴褛,阿珠当时满头乱蓬蓬的黄发,脏兮兮的瘦小可怜。但是,那妇人虽然穿的破破烂烂,但是发髻却梳的整整齐齐的,神情态度和其他流民甚为不同。
给流民发放饭食的时候,其余人都是飞奔抢夺,吵闹不休。而那妇人却拉着黄毛阿珠不争不抢,最后才上前。哪怕只是剩些残羹冷炙,也毫不抱怨。那着实令人印象深刻。
当初周澈也曾想,这妇人将自己的头发梳的整整齐齐的,却任由阿珠脸上脏兮兮,头发乱糟糟的不打理。当真有些奇怪。后来和李徽闲聊时才知道,那妇人是为了保护自己女儿才这么做的。
此刻得知阿珠竟然是慕容恪之女,而那妇人当初能够吸引到大燕太宰慕容恪这样的人的注意,必也是风仪绝佳之人。这也难怪即便身处极端困顿的境遇之中,她也依旧保持着一些风度和尊严。仪容要打理好,不会为一碗饭而失了体面,并且冷静的用最简单的办法令自己的女儿受到基本的保护。
想明白了这些,周澈报以叹息和释然。
李徽谈及了和慕容垂的那场谈话,而那正是最终脱困的关键。在李徽说出了慕容垂要和自己达成合作,以换取阿珠的自由,否则他便要带走阿珠的时候,周澈眉头紧皱,呼吸急促了起来。
李徽没有说他到底有没有答应慕容垂的要求,但是阿珠眼下好端端的跟在李徽身边,这个结果其实已经说明了一切。无需李徽说出来,周澈也知道李徽做出了怎样的抉择。
周澈心中百味杂陈,他说不出自己是何种感受。
李徽感受到了他的情绪,看着苍茫黯淡的山野,李徽像是自言自语,又像是在同周澈解释这件事。
“人有时候会面临许多选择,每一种选择都会导致不同的结果。但有时候,人却又别无选择。因为有许多东西限制了其他的选择。比如,在所爱之人和其他东西之间,我只能选择所爱之人。我不能失去阿珠,阿珠也不能失去我。故而我的选择便只能有一个。”
周澈默不作声,无声点头。确实,这件事如果放在自己身上,自己会如何抉择?有人逼着自己在冰柔和自己的孩儿同其他东西之间做选择,自己会如何选择?答案不言而喻。
李徽继续道:“我知道,有些人将对朝廷的忠诚看的很重要。我钦佩他们,并且赞美他们。但是,有时候,也需要好好的想一想,你所忠诚的东西是否值得你去为之牺牲一切。如果,你所忠诚的朝廷从来都不为百姓着想,他们只为少数人所把控,所有人都被这种忠诚所绑架,结果便是成就了少数人的锦衣玉食,高高在上。其他人都如蝼蚁一般,得不到半点好处。那这种忠诚便是可笑和可悲的。”
周澈觉得似乎在说自己,自己便是抱着一腔为朝廷报效之心才会响应桓温北伐。即便妻儿惨死,南下之后心里也是抱有期待的。但现实却是残酷的。这么多年自己也明白了这一点。自己确实是可笑可悲的。
“有时候,我们都以为自己在做正确的事情,但其实,未必如此。只是我们不自知罢了。我们唯一能确定的是,保护自己的父母妻儿亲人朋友是对的。至于在此之外的一切选择,都很难说出对与错。保护大晋对不对?也许是对的,也许也是不对的。维护朝廷对不对?看起来也是对的,是应有的忠诚。但于此同时,却也未必不是助纣为虐。因为朝廷并没有为老百姓做过什么。绝大多数人的生活困顿,维护它,只是维护了少数人的锦衣玉食。所以,有时候,忠诚便是背叛,背叛便是忠诚,要看你站在什么人的角度来看。”李徽依旧在自言自语。
周澈不是个聪明绝顶读过很多书的人,但他是经历颇多之人。经历的越多,往往便会明白许多的道理。李徽说的话,周澈在情感上略有排斥的,但是在道理上他却又是认同的。
只是,他心里此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。对李徽,他像是又认识了一层。他本以为了解李徽很多了,但是此刻,他又觉得自己对李徽了解的并不多。
“所以,周兄。我答应了慕容垂的要求。当然是为了阿珠,但同时我也觉得,我并不羞愧于自己的选择。我不希望有人在道德上评判我的对错,因为他们的道德是基于这个混乱世间的道德,是基于他们自身立场的道德。真正的对错,不是由人来评判。而是要交给历史,交给时光的长河,交给这天上的日月星辰。”
李徽抬头看着天空,周澈不由自主的抬头跟着他看去。
夜空之中,星河璀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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