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蝶飞风过,空梦一场(上)


康熙十八年二月二十四。

我又偷偷的跑了出来,是从王府后院的一处狗洞里爬了出来的,我知道这个世上坏人太多,所以我依旧往茶楼跑去。

在茶楼那里,我可以听说书先生说故事,可以拿身上的碎银子,买些瓜子点心,也可以和在那附近玩的孩子们说话聊天,或者打架。

那是,在王府里没有的自在。

到了茶楼,果然说书生正说着梁山好汉的故事,我连忙跑了进去,挑了个角落的桌子,然后扔给跑堂的小二一块碎银子,喊道,“来二两瓜子,一碟子红豆糕,一壶茶。”

那小二见是我,高高兴兴的点头照着我的吩咐去了,没一会儿便把我要的东西给送来了,他知道我喜静,便照例吃了我几粒瓜子个一块红豆糕,便跑开又去照顾别的客人了。

“这武松是回家看哥哥的路上,经过了景阳冈,在冈下的酒家喝了点儿酒,便要继续赶路,酒家的小二劝他,说快要天黑了,这景阳冈上最近有猛虎出现……”

台上的先生说的绘声绘色,让听众觉得身临其境。

可其实我并不喜欢水浒传,我喜欢西游记,喜欢孙大圣那样逍遥自在的生活,我若是孙大圣,必定不会窝在唐僧跟前,早就去游山玩水,走遍天下,行侠仗义了。

可是,嫂子总笑我,梁山上这么多英雄好汉你不喜欢,你非要喜欢一个臭猴子?

好吧,我不是喜欢猴子,我是想要做一只猴子,像猴子一样无拘无束,就像我现在这样。

可惜,我还没能高兴的太久,耳朵就疼了起来,经验使我明白,我又被抓住了,虽然这次比以往的时辰早了些。

“嘶!”我疼的倒吸一口凉气,求饶道,“哥哥,我错了。”

“错了?嗯?这是多少次了?二百六十三次?”哥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,声音无怒无扬,可我就是能听出来怒气。

我每隔两三天便是要跑出来一次的,如今算下来,我已经这样出来两三年了。

“哥哥。”我撇了撇嘴,捂着耳朵转身面对哥哥,哥哥才松开了手。

哥哥叹了口气,“蝶依,走,回府。”

“好吧。”我低了头,任凭哥哥拉着我往外走去。

对了,忘记说了,我叫蝶依,再过两日就是我的十周岁生辰了,可是阿玛额娘还是没有回来。

从生下来开始,我就生活在王府里面,有哥哥,有嫂嫂,还有侄女侄儿。

没错,我年岁不大,就已经做了姑姑,哥哥比我大十六岁。

我原本有一个比我小两岁的侄女,小六岁的侄子,可惜他们都死了。去年,我又有一个侄子了,可是他现在还不会走路,不能陪我玩,不过我也不想去看他,因为我怕他也会死了,那样我会很伤心。

我也有阿玛额娘,可是,我怀疑阿玛额娘应该是不爱我的,因为他们会一起出去游山玩水,而并不带上我。

我以为年前他们会回来回来过年,可是我守了整个除夕,都不见他们。

不过,每年我的生辰,阿玛额娘是会回来的,这便是我只是怀疑他们不爱我,而不是确定的缘故。

“啊!”我捂着头痛呼出声。

我因为低着头走路,不小心与人撞上了,正好撞进对面人的怀里。

“毛手毛脚的像什么样子?”哥哥转头斥责我,却不忘伸手揉了揉我的头,然后吩咐跟来的人,“快,把公子扶起来。”

也不知道怎么回事,我不过是头撞了他一下,对面的人就踉跄的摔了一跤,他有这么弱吗?

“我没事,无妨。”对面的人自己站了起来,然后拍了拍身上的浮尘。

“容若?”

哥哥惊讶的声音引起了我的注意,哥哥认识吗人?

我这才抬头看向对面,好好打量对面的男人,从肌肤眼角能看出是和哥哥差不多的年龄,却有些狼狈的过分,头发微微凌乱,身上的衣服也是褶皱不已,不过从他拍身上浮尘的举动却能看出来,他应该是一个会注重自己仪态的人吧?

可是又怎么会变成眼前这样呢?

这人听到哥哥的声音,抬起了头来看向哥哥,“王爷?”

他有好看的眸子,应对着满脸沧桑的是他眸子深处无限的悲伤。

很多年后,我才明白,为什么我小小的年纪就能看透他眼底的悲痛和伤心。

我从这一刻开始,就对眼前这个叫“容若”的狼狈男人上了心。

“王爷吉祥。”容若向哥哥行了礼。

哥哥无奈的笑了笑,“容若,这是在宫外,你不必多礼。”

“礼不可废,”容若摇了摇头,然后便看到了我,笑问,“这位是?”

“这是我的……”

我连忙开口拦住了哥哥的话,“我是他弟弟。”

没错,我现在可是穿了一身少年的衣服溜出来的,毕竟嫂嫂说过,女孩子随便出去,会影响名声的。

我想,那男孩子随便出来,应该不会影响名声吧?

我话音刚落,便见容若愣了一下,随即笑了笑,“原来是小公子,倒是在下刚刚失礼了,可有受伤?”

他的笑让我的心突突的跳个不停,连忙低头,胡乱的说道,“不疼了,不疼了。”

“容若,”哥哥开口道,“你不必理她,她向来调皮,不会受伤的,倒是你,没摔着吧?”

“王爷放心,臣没事。”

……

回到王府,还没来得及说话,我就被一个富贵夫人搂进了怀里。

“蝶依!”

好吧,这是我的额娘,一个只愿意和阿玛在一起,出去游山玩水的贵夫人。

“额娘。”我只能撒娇的叫唤出声。

难怪哥哥今天来的早,原来是阿玛额娘回来了,才去把我给找来的。

“你这孩子,让额娘想念的紧,”额娘的声音里带了一点哽咽,随即又提高了声音,“你,你怎么又穿了这一身跑出去?”

我,“……”

我选择闭了嘴,果然额娘还是搂着我,絮絮叨叨,连温柔带斥责的和我说了两个多时辰的话,一旁陪同的嫂嫂哈欠都打了两三个。

最终还是哥哥救了我,“好了额娘,你们风尘仆仆的刚回来,可别累坏了身子。”

“可是,”额娘皱了皱眉头,“太皇太后召见,我还有好多话没有和蝶依交代呢。”

“后日才进宫,你明日有一天的时间交代呢,”哥哥指了指外面的天色,“天都黑了。”

太皇太后?进宫?我一脸好奇,又一脸疑惑。

不过,我是没办法选择的,只能任他们安排,我就在生辰这一日进了“宫”。

我,哥哥,额娘三人一起坐着马车,又跟着一个“娘娘腔”的小厮,在长长的青石砖上走着。

额娘又交代,低着头走路,可不以四处乱看,所以我只好抓紧额娘的手,小跑着跟着。

很快,便到了一处大门口停下,高高的门槛,厚重的大门,便听尖尖的声音传话说道,“裕亲王爷和宁悫太妃到了。”

没一会儿,来了一个年纪不小的老嬷嬷,笑着对哥哥和额娘说道,“王爷,太妃娘娘请。”

然后额娘拉着我踏进了高门槛,进了里面后,又走了一会儿,我还低着头,额娘停下了脚步,我差点没反应过来。

额娘扑通跪了下来,“臣妾给太皇太后请安。”

“孙儿给皇祖母请安。”

额娘交代过我,所以我头也没抬,跟着额娘跪了下来,“蝶依给太皇太后请安。”

半晌,一道好像经历过沧海桑田般的庄严声音,响了起来,“都起来吧,玲燕,赐座。”

“多谢太皇太后。”

额娘连忙拉着我一起站了起来,然后在一个嬷嬷搬过来的凳子上坐了下来。

这屋里有火盆暖暖的,可是我还是感觉到了一丝凉意,不由得向额娘靠的近了些。

“这就是那个孩子?”

“是,”额娘接了她的话,并示意我站了起来,“蝶依,快去给太皇太后瞧一瞧。”

我依了额娘的话,小心翼翼的走到了太皇太后跟前,但始终不敢抬头,不仅是额娘叮嘱的不可直视,更因为她的声音让我害怕,心生畏惧。

“抬起头来给哀家看看。”

听了这样让人不容置疑的命令,我心跳的的更快了,可额娘说过,一定要听话,不能惹怒了她,我再害怕也要抬起头来。

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严肃中却带着一丝慈祥的老态的面容,莫约六十多岁的年纪。

只是,她看向我的眼神很复杂,又恨又悔又喜又悲,让我看了有些不知所措。

她微微朝我伸出了手,那手已经满是褶皱,却依旧有力,让我不由得伸手放在了她的手心。

“多大了?”她淡淡的问道。

“十岁了,今日过生辰。”我小声回答。

她突然嘴角微微有些上扬,笑了起来,“那你想要什么生辰礼物?说了,哀家赏赐给你,好不好?”

我摇了摇头,“额娘说,不是自己的东西不可以强求。不过,长者赐不能辞,太皇太后愿意赏赐,那蝶依就多谢太皇太后。”

听了我说的话,她眼里闪过一丝惊讶,转头看向一旁,对旁边的那个嬷嬷说道,“你瞧着,可是一个机灵的?”

那嬷嬷倒是慈眉善目,笑的脸上褶子更深了,“娘娘自己喜欢,非要拿奴婢做什么筏子?”

太皇太后笑着瞪了那个嬷嬷一眼,才转过头来看向我,这次,她的笑容里才多了几分让我松口气的喜意。

“你如今也十岁了,遮遮掩掩这些年也够了,哀家便让皇上下令,封你为郡主吧,封号长平,一世平安的意思。”

郡主?

我疑惑的回头看了额娘和哥哥一眼,便见额娘有些过分的激动,她起了身,走到我身边,朝着太皇太后跪了下来。

“太皇太后,蝶依她……她……她的身份不能为世人所知晓啊。”额娘的声音里,不仅激动,还多了几分慌张和害怕。

“又不是长公主的封号,你怕什么,”太皇太后很是淡定,“蝶依是你好心留下的一个孤女,养的有感情了,又得哀家喜欢,哀家赐她一个郡主,也无不妥。”

“皇祖母说的是,”哥哥倒是镇定,“蝶依不过是裕亲王府的一个义妹,得了这郡主封号,也是因为皇祖母恩赏的缘故,额娘,你便让蝶依谢恩吧。”

太皇太后点了点头,“福全说的没错,静婉,你又何必呢?这总比蝶依没名没分的在王府,要好吧?”

额娘松了口气,“是臣妾想左了,多谢太皇太后恩典。”

额娘又伸手拉了拉我的衣袖,“蝶依,快跪着谢恩。”

这些,额娘有教过我,我连忙跪了下来,“蝶依多谢太皇太后。”

我无声的看着额娘和哥哥高兴,看到身边的人替我高兴。看到一身明黄色的圣上也来太皇太后的这个宫殿,看到……

好不容易回了府,我便去问额娘,什么是郡主,什么是孤女,什么是义妹?

我怎么觉得在我的身上,好像隐藏了一个大秘密,一个让我不知所措的大秘密。

额娘没有告诉我,还躲避了我好几天,可是我是谁?额娘不告诉我,我就去问哥哥,问嫂嫂,问阿玛,最后额娘见瞒不住我,才告诉了我真相,还让我一定一定不能告诉别人,不然就是灭顶之灾。

难怪额娘说我的身世不能为世人所知,难怪太皇太后说我是孤女,难怪哥哥说我是义妹……难怪阿玛没有随我们一起进宫!

我是阿玛和额娘生下的孩子,可阿玛却是已故先帝,我并不是遗腹子……而是不该存在这个世上的孩子,就像世人都以为阿玛已经死了,是先帝,却依旧存在这个世上。

我不能接受这个回答,一怒之下便又偷偷跑了出去,我没有去茶楼,那里会被哥哥找到。

……

我来到了一处看起来并不大,但酒香味甚引人的酒楼。

进了酒楼,我对店小二说来壶酒,那小二却不卖给我,说我是小孩不能喝酒。

本就心情不好,有钱还买不到东西,我气的眼泪直往外冒,就在这时身后突然有一道声音响起。

“给她一壶酒,再来一壶好茶,几盘点心,都送到我的包厢。”

声音微微有些耳熟,我连忙回头,便看到是那个只一面之缘的“容若”,慌的我立刻止住了哭,抬袖子就要擦眼泪。

“给,帕子。”

容若制止了我粗鲁的动作,然后递上来一块帕子,不同于其他男人的灰蓝色帕子,他的帕子是女人用的那种白底绣了花样的帕子。

我没接,又抬头看了看他。

他轻轻一笑,“你的脸妆花了。”

我,“……”

我只能接过帕子,低着头,跟容若去了他的包厢,然后随意的坐了下来,擦了擦眼泪。

帕子上甜甜淡淡的香味,有些熟悉,恍惚想起好像上次撞到他的时候,他身上就是有淡淡的这样的香味。

没一会儿,小二依着他的吩咐,将酒,茶和点心都送了上来,但不敢放在我的面前,把酒水放在了他的面前。

我抬头瞪了小二一眼,然后伸手要去拿酒壶,却被容若轻轻给抢了过去。

容若也没有拦着我,只是拿过酒壶,又拿了一只干净的酒杯,倒了半杯,然后递给我,“郡主,这酒你确定要喝吗?”

“我当然确定要……”我想都没想的说道,可随即也反应过来不对劲,“等等,你怎么知道我是郡主?”

“郡主今日可没穿着男装,裕亲王哪有你这个年龄的弟弟?再说,太皇太后封了裕亲王的义妹为长平郡主一事,在下也有所耳闻。”

我这才反应过来,今日出门并不是计划,所以,一身的穿着是女孩子的装束,难怪小二不给我酒喝。

可是,即使我是女装,他还是认出了我是那日撞着他的人,也猜出了我的身份。

“没劲。”我不满的说道,然后抢过他手里的酒杯,就往嘴里灌……

“咳咳!”入口的辛辣,让我本能的把酒吐了出来,却余光看到他的笑意。

“你笑什么笑。”我瞪了他一眼,可因为呛着让我忍不住的又流了泪。

“我没笑,”容若摇了摇头,“你太小了,还不能喝酒,我给你备了茶,你还是喝茶吧。”

我撇了撇嘴,没有说话,嘴巴里的辛辣味,让我拒绝不了他手里的茶水,我讪讪的接了过来,喝了之后,嘴巴里才舒服了一些。

“心情不好?”容若问道。

我摇了摇头,心情好也罢,不好也罢,都已经改变不了我自己的身世,除非我立刻消失在这个世上,否则我就得接受。

我承认自己胆子小,又怕痛,死,是不敢的。

“那我送你回府吧,”容若将自己手里的酒一饮而尽,“你偷偷跑出来,怕是府中会着急的。”

“你有怎么知道我是偷跑出来的?”我皱着眉头问道,问完我就后悔了,他既然猜到了,就一定有理由,不过,我也很好奇他是如何猜到的。

“原本只是猜的,现在确定了。”容若眨了眨眼。

我,“……”

“走吧。”容若起了身,并为我开了门。

“我不想回去。”我始终不愿意起身,“至少,我现在不想回去。”

“那,我带你去玩吧?”容若犹豫了一会儿问道,“你敢吗?”

“哼,”我冷哼一声,起身走到他旁边,“自然是敢的,反正我现在就是不想回府。”

“那走吧。”容若领着我出了包厢,付了酒菜钱够,让小二把没吃的点心用油纸袋包好给我带着,然后便带我出了酒楼,坐上了马车。

马车里,就我和他。

他一上车,便开始闭目养神,好像要去的地方有些远。

因为是没有用午膳便跑出来的,所以此刻也是肚子饿的慌,我吃了两块点心垫了垫肚子,百无聊赖,便托着下巴开始睡觉。

我是被他给唤醒的,看着他有些近的脸,心中一慌,连忙跳着下了马车,才看到所处的地方。

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片片紫色。

许是城外的某个庄子,片片麦田中,有一大片的花田,紫色的鸢尾花,开的正艳,在阳光的照耀下,显得生机勃勃。

他身上的,他帕子上的,都是这些鸢尾花的香味,就像我院子里也有的香味。

“好看吗?”

容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,我很是欢喜的点头,回头看向他问道,“好看,真好看,我院子里就有几盆鸢尾花,可开的没有这个好,这些都是你种的吗?”

容若摇了摇头,“不是,是我的妻子种的,她最喜欢鸢尾花,院子里种的不多,我便特意选了一个庄子,给她让她种了这一大片的鸢尾花。”

我一直盯着容若的脸,便看到他提到他妻子时眼中复杂的神情,温柔,痛苦,悲伤?

我别过脸去,看着眼前的鸢尾花,心中不由得有些羡慕,羡慕他的妻子,可以拥有这样的美景美物。

“你妻子一定很漂亮,”我笑着问道,“下次有空,我一定要见见你的妻子,让她教教我如何种这鸢尾花,我院子里可是有一大片的地方,我要把那些迎春花都给清掉,种上这样的鸢尾花。”

“你没机会了,”容若摇了摇头,“她走了,两年前就走了。”

我愣住了,“走了?”

他抬了抬头,看了看天上,“嗯,走了,为我生下富尔敦后,便血崩而亡。”

我没有再说话,他也没有再开口,这样的事情,难怪他痛苦,悲伤,可同样的,他很爱他的妻子吧?

最后是他送我回去的,可我回去后,便也没有再能出来。

额娘让哥哥把府里所有的院墙狗洞都给堵上了,并训斥了嫂嫂,让她教我女红,还请了宫中的嬷嬷来教我宫中礼仪。

再不能出去见他,可是对他,却更加难忘。我偷偷让人打听了他妻子的事情,才知道他妻子卢氏,因为难产,生下了二公子后便血崩而亡。

而卢氏的闺名便是蝴蝶,难怪会喜欢鸢尾花,因为鸢尾花像蝴蝶一样,别名紫蝴蝶。

想念像野草,在心里顽强而又疯狂的扎根生长,挥之不去。

再知道他的消息,已经是一年后,我无意中从哥哥口中得知,他续娶了一门亲,继妻是官氏。

……

康熙二十四年五月初。

阳光甚好,我躺在院子里晒太阳,正闭目养神的时候,哥哥走了进来。

“蝶依,带你出去玩,你去不去?”

我眼睛都懒的睁开,“不去。”

不是进宫,就是去恭亲王府五哥那里,我才不信他那张嘴呢,就会哄骗我。

“马上天就要热了,皇祖母怕热,皇上打算亲自陪皇祖母去玉泉行宫,你要一起去吗?”

我一听,微微感了兴趣,连忙睁开眼,“玉泉行宫?真的?”

哥哥见我理他,笑了起来,“自然是真的,这次可是皇祖母亲自点了说要问问你愿不愿意呢。”

“自然是愿意的,”我回道,“我要是说不愿意,岂不是不给皇祖母的面子?什么时候,哥哥也去吗?”

自从被册封为郡主后,太皇太后便让我唤她皇祖母,就像正经郡主一样的对待。

“去的。”哥哥点了点头,“皇上要陪皇祖母在那里过上些日子,便也点了几个人陪同。”

“你和五哥都去?”我挑了挑眉,问道,“还有谁?”

哥哥有些不耐烦的翻了个白眼,“你去了不就知道了?”

我无话反驳,只好撇了撇嘴巴,玩弄着手里的帕子,没有理他。

哥哥看了我手里的帕子一眼,问道,“我记得这帕子你用了几年?”

见哥哥盯着我的帕子,我心里一慌,连忙握紧帕子背在身后,有些心虚的说道,“哥哥一个大男人,怎么尽盯着女孩子的帕子看呢。”

哥哥摇了摇头,皱眉问,“怎么,你嫂嫂给你准备的帕子你不喜欢吗?要不,我问你皇兄从宫中要几条来给你?”

“不用了,”我站了起来,“嫂嫂给我准备的也是宫中所用,我很喜欢,这帕子不过是跟我久了,没舍得扔罢了,平时并不用的。”

哥哥听这样解释,没有多想,点了点头,交代我收拾好出行的行礼,便离开了。

哥哥离开后,我才松开手,让手里的帕子展开,放在眼前,眼睛一酸,突然看不清手帕上的图案。

可是看了六年了,我如何不知道上面是什么花样呢?

几朵紫色鸢尾花,并一句诗词,一生一代一双人,争教两处销魂。

这帕子还是那日他借给我用的,我清洗过后,却再也没有机会还给他,这一收便是六年。

在院子里立了许久,我才渐渐修复好心情,回房去准备行礼。

额娘和阿玛又出去游山玩水了,我去哪里,只要告诉哥哥嫂嫂就可以了,去陪皇祖母,阿玛额娘也是会愿意的。

……

我没想到,会在出行的这一日碰见容若,确切的说,他也同去玉泉行宫。

他是皇兄的御前一等侍卫,自然会随驾同行,我怎么差点忘了?以往我去慈宁宫的时候,也是故意躲避着,不往乾清宫去的。

见到他的那一刻,我突然又明白了,或许是我自己私心里想要见他,想要一个名正言顺的重逢机会。

他随着皇兄一起过来的时候,我是不敢抬头的,却忍不住余光偷看他。

他目不转睛的跟着皇兄,仿佛并没有看到我的存在。也是,我怎么忘记了,我与六年前的我,也是样貌大变。

“皇祖母万安。”皇兄走了过来和皇祖母行礼,他跟着默默行了一礼。

太皇太后心情不错,“都起来吧,可都准备好了?那便走吧。”

“都准备好了,”皇兄笑了笑,又对我说道,“那路上就劳烦蝶依照顾皇祖母了。”

我连忙应了,“这是臣妹应该做的,皇兄放心。”

“蝶依也到了该找郎君的年纪了吧?”与我一同扶着太皇太后的德妃笑着说道,“回头让皇上给蝶依寻了那才俊,可好?”

皇兄的脸色有些不好的瞥了她一眼,没有多说,只吩咐道,“出发吧,皇祖母上马车。”

太皇太后点了点头踩了小凳进了马车,德妃见太皇太后进了马车后,便去了后面那辆马车。我是与太皇太后同坐一辆马车的,她坐稳后,我才踩了小凳准备上马车。

小凳本就小,结果我一脚踩偏,便有些晃悠的不稳,我的婢女芜香没扶好我,吓的尖叫,“郡主,小心!”

我并没有摔下去,而是落进了一人的怀抱,淡淡的鸢尾花香味,让我的心不由得慌乱的找不到方向。

他抱着我,并没有停留太多,便将我放在了车架上,然后淡然的语气问道,“没事吧?”

我摇了摇头,没有说话,便直接掀开了布帘,进了马车里。

门帘外传来皇兄的声音,“还是容若反应快,倒是朕离得远了,没反应过来。”

容若淡淡的语气也传进了我的耳里,“皇上多虑了,臣也不过是举手之劳。”

举手之劳……

“怎么了?没事吧?”太皇太后担心的问道。

“让皇祖母担心了,我没事。”我勉强的笑了笑。

六年的思念,在他的举手之劳里显得更加苦涩。

也是,我于他算什么呢?什么都不算,就像刚刚他抱着我的那一刻,我的心是慌乱的,甚至是有些欢喜羞涩的,而他却没有一丝留念,很是淡然,纯粹的举手之劳而已。

……

此次出行,皇兄只带了德妃和一个小常在,原本他是点了我住在德妃院子旁边的,有太皇太后作为借口,我到底住进了太皇太后隔壁的一个院子里。

芜香走进来的时候,我因为心情不好,便趴在窗子上叹息。

“郡主,皇上让郡主去正殿用晚膳呢。”

我连头都没有抬,“不想去,没胃口,你替我去给皇兄说一下吧。”

“郡主,这……”芜香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办?

“蝶依,你还是去吧,不然知道你身子不适,皇上可是会派太医来的。何况,这是刚到行宫的第一次晚膳,你这样岂不是不给皇上和皇祖母颜面?”

我叹了口气,只好回头看了进来的哥哥,“我真的不想去,哥哥就不能替我回了皇兄吗?”

哥哥无奈的摇了摇头,“你怎么了?刚到的时候,我便见你脸色不好?怎么了?”

哥哥是先我们一步到的玉泉行宫,所以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或许说,他就算看见了,也不会知道我的心思的。

我的心思,除了我自己,便是无人知晓,也无人敢告知的。

哥哥问的,我根本不想回答,又不想他缠着多问,便只好无奈的点了点头,“那好吧,去就去。”

进了正殿里,便见太皇太后和皇上、德妃已经各自坐好,我和哥哥到的有些迟了。

“给皇祖母请安,给皇上请安。”

“皇祖母万福金安,皇兄吉祥。”

“都起来吧,”皇兄挥了挥手,“都等着你们呢,快些入座吧。”

“多谢皇上。”“多谢皇兄。”

我便坐在了太皇太后的下首,正好离皇兄不远,也看到了斜对面坐着的容若。

不过看到他那副淡然的样子,我又收回了余光,不想再看,也不愿心酸。

这一顿晚膳,因为是第一次,就多了些时辰,太皇太后年岁大了,便提前离开,我连忙找了借口送太皇太后回去。

太皇太后梳洗过后,却没有急着睡下而是拉着我的手,和我说话。

“蝶依。”

见皇祖母欲言又止,我直接问道,“皇祖母可是有话和蝶依说?”

“嗯,”太皇太后点了点头,“你今日可是因为德妃的话,心里不舒服了?”

我差点没有反应过来,才想起来,在上马车前,德妃的确有说了一句惹人不喜的话,没想到我没放在心上,皇祖母却放在了心上。

想来,我今日心情不好,他们都没联想到容若,而是怪罪到了德妃头上?

我勉强的苦笑了一些,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,就让他们这样误会,也不会怀疑到我的心思了吧。

太皇太后拍了拍我的手,安慰道,“德妃说的话虽然因为不分场合,有些让人不喜,可也没有说错话,皇上认识的青年才俊多,回头让皇上给你找个性格秉性都好的。当然了,这事也得你愿意才行。”

我有些讪讪的不知道说什么,“皇祖母,蝶依还小呢。”

“不小了,”太皇太后笑着说道,“哀家差点忘了问你,蝶依喜欢什么样的?哀家也可以依着你的心思,让皇上给你选一个。”

“我……”

我差点脱口而出,喜欢他那样的,彬彬有礼,满腹经纶,才华横溢。

可是,理智让我闭上了嘴巴。

我虽然是一个名不实却其实的郡主,莫说阿玛额娘皇祖母不会让我嫁给一个娶过两次的他,便是皇兄也不会……

皇兄的心思,我早就知晓的,倒不是他有多喜欢我,不过是因为越是得不得,便越是惦记着罢了。

只是,我到底是他的亲生妹妹,他不知,我却是知道的。不过,因为我受太皇太后欢喜的缘故,他倒是不敢强迫我。

太皇太后到底经历颇多,疑惑的看着我,问道,“蝶依心里可是有了意中人?”

我心一慌,连忙摇头,“没有,没有,我只是,只是……”

见太皇太后眼神更加疑惑,我拼命的压制住慌乱,说道,“皇祖母,你也知道我的身世,婚事于我来说,不如没有。”

我原本只是随意的找借口,可说完后,却豁然有些明白过来。

我,爱新觉罗氏蝶依,本就是不该生下的一个存在,而爱上纳兰容若,也是一个不该的心思,那往后余生,我又何必去毁了另外一个人的人生呢?

太皇太后听了我的话后,脸上的疑惑消失不见,随即的是心疼,满脸满眼的心疼,“蝶依,你不要这样,有哀家在,无人敢小瞧了你,敢亏待了你,便是皇上,也会对你与长公主一视同仁的。”

长公主璟妍是已故敬太妃雪蝶的女儿,也是我的姐姐,额娘和我说过,我的名字也是她念着因为敬太妃的缘故。

“蝶依明白。”太皇太后说的,我没有反驳,顺从的点了点头。

“你放心,不管是皇上替你选,还是谁去裕亲王府提亲,哀家都答应你,你将来的夫君,都得你自己愿意。”太皇太后对我允诺道。

“好,蝶依听皇祖母的。”我知道太皇太后心疼我的心思,也知道自己的心思不能告诉她,所以,我便口是心非的应了不下,左右,我已经决定了。

从太皇太后的院子里出来,我没有回自己的院子,而是往花园里走去,想要散散心。可刚到花园,还没走几步,便下起了雨来。

芜香拉着我的手,进了一座亭子里,“郡主,快来躲雨,别淋雨,回头着了凉气。”

没有带伞,我与芜香躲进了亭子里等着雨停,芜香要冒雨回去拿伞,我没同意,这雨不大,却下个不停。

我也不知道等了多久,只感觉到了凉意侵入身体,才觉得有些不安。

“纳兰大人!”

芜香的声音,将我的视线转移到了另外一边,便看到容若领着几个侍卫巡逻,正好经过这里。

我看到他听到芜香的声音,先是一愣,然后抬步走到了这边,“郡主。”

我没有开口,芜香便叽叽喳喳的说了开来,“纳兰大人可以给我们郡主找把伞来吗?郡主怕凉,没法回去。”

容若和几个侍卫也是淋着雨在巡逻的,听到芜香的话,也是有些为难,可是看了看我,还是吩咐他身后的一个侍卫去找伞。

没一会儿,伞便送到了面前,我没说话,依旧是芜香接过来的,可是芜香的道谢分量到底是低了一些,我只好开了口,“多谢纳兰大人。”

我这才扶着芜香撑了伞,往自己的院子方向走去,我不知道他会不会看着我的背影,可我依旧不想回头。

就当我胆怯了吧。

可我没想到,我不过是走了两步,便滑的摔了一跤,这次却没人抱着,芜香也没扶住。

我摔倒在青石砖上,泥泞的泥水溅到了我的脸上,想来身上也是泥泞不堪的吧。

脚踝处的疼痛传来,加上可能会被他看见的难堪心思,让我忍不住哭了起来。

“郡主,郡主你没事吧。”芜香也急的哭了出来,“都怪奴婢没用,都怪奴婢没用。”

当熟悉的淡淡的鸢尾花香味靠近的时候,我很是不痛快的推开了他,“滚开,都滚开!滚开啊!”

不让芜香靠近,我不让他靠近,我就跌坐在雨地里哭着,最后也不知道是谁喊来了哥哥,我最后是看到哥哥的时候,才没有推开,而我也因为凉意侵体,昏了过去。

再醒来的时候,我是躺在床上的,芜香告诉我,我的脚踝扭着了,怕是要有几日不能下床了。

我没有问那晚,我昏过去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,可是看到靠在门边的那把伞,我又有些头疼起来。

我做的那样明显,想来会引起很多人的怀疑吧?可是,随他去吧,我连来到这个世上的勇气都有,还怕别人会嘲笑我,取笑我吗?

……

我脚伤好了没几天,我特意寻了一日,支开了芜香去做事后,我在酉时三刻,拿着那把伞出了自己的院子,去往他的院子。

我知道他今日申时后,便结束了当值,我正好能见到他。

进了他的院子,并没有见到传话的小厮,我想着已经来了,便没有回去的道理,便径直往他的主房走去。

我以为没人,却没想到他一人坐在房间里喝酒,我到的时候,他已经走了三分醉意。

“纳兰大人。”我站在门口轻轻唤了一声。

他闻声抬了头看到是我,便撑着桌子站了起来,“郡主吉祥,郡主怎么来了?”

我两手中的伞拿了起来,示意给他看,“我是来还伞的。”

他笑了起来,“这伞不是在下的,郡主不必多跑这一趟的。”

说着,他自行坐了回去,拿起酒杯又喝了起来。

我被他的一句话,说的脸红,的确,这伞是这行宫的伞,我是郡主的身份,便是不还给他,又如何呢?

可是,我……我,“这伞是纳兰大人借给我用的,我又不知道还到何处,自然是还给纳兰大人了,还劳烦纳兰大人替我还到原处吧。”

他一愣,又觉得我说的有礼,便朝着桌上示意了一下,“那郡主便放到的这里吧,在下明日还给管事的。”

我这才踏进了门槛,走到桌边,将伞有些不舍的放了下来,可是却没有随即离开。

见我顿住,他皱了皱眉头,“郡主?”

我定了定心,说道,“那晚,我心情不是很好,若是多有得罪,还请纳兰大人不要放在心上。”

他放下酒杯,红着脸笑道,“郡主不走,在下还以为郡主是要还帕子呢,却没想到郡主是来给在下道歉的,郡主金枝玉叶,那晚是在下的不是,怎么会是郡主的不是呢?”

“帕子?”我心虚的不敢盯着他的眼睛。

“郡主丢了?”他见我疑惑,他也疑惑的说道,“也是,都六年了,也不是什么值钱的帕子,郡主没有替在下保管,也是可能的。”

“你认出我来了?”我惊问。

“呵呵,”他笑的无奈,“郡主将在下当作什么人了?这裕亲王义妹长平郡主不就一个吗?”

我讪讪的闭上了嘴巴,也是,他即使没有认出我这张脸来,想来也是认出了我的身份,我真傻。

见我尴尬,他没有再提,举了举酒杯,问我,“那次与郡主见面,郡主小小年纪还要喝酒呢,也不知道六年过去了,郡主的酒量如何?”

自然是不行的,可是我嘴硬的没有说实话,不客气的坐了下来,“纳兰大人可以试一试,不就知道了?”

他笑了笑,爽快的拿了一只干净的酒杯放在我的面前,“郡主,请。”

我接过酒杯,仰头将酒杯里的酒一口喝了下去,辛辣的味道充满了口腔,我却没有如六年前那般吐出来,而是一滴不少的喝了下去。

这六年来,我虽然没有什么酒量,却也习惯了这样的辛辣,这样的苦涩。

他见我喝的利索,心情也高昂了不少,“郡主好酒量,是在下低估了。”

“那边在开!”我示意他倒酒。

一连喝了三杯,我才有了几分酒劲,他的醉意也加了几分,我盯着他的眼睛问他,“刚刚你说的那个帕子,可是有什么特殊意义吗?”

“都没了,说这些也没意思了。”他摇了摇头,语气里满是苦涩。

我想了想,便说,“那帕子,我好像没随便丢了,我好像记得,让芜香洗了准备还给你的,一直没机会,也不知道她收哪去了,回头我让她找一找。”

我自然是骗他的,这帕子不仅被我贴身藏着,当初也不是芜香洗的,而是我自己洗的。

他听我这么一说,五六分醉意的眼睛,也亮了起来,“郡主说的可是真的?”

“我怎么会骗你,”我心虚的说道,“可是,纳兰大人还没告诉我,那帕子的来历呢,纳兰家也不是小门小户,没必要为一只帕子心心念念吧?”

他这才告诉我,“那帕子是我妻子留给我的。”

我早就猜到了,可是也不得不追问道,“那个喜欢鸢尾花的妻子?”

他点了点头,“是。”

我没有接话,抢过他手里的酒壶,给自己倒了酒,又连着喝了几杯。

他心情也不好,不顾身份的又抢了我的酒壶,也连着喝了几杯。

他来我去的,两人便喝的都有些多了,我也忘了还要早些回去。

迷迷糊糊中,我感觉到了不对劲,拼命的睁开了眼睛,便看到了与我咫尺之近的他,他扶着我,想来是将我扶送到床上的。

可是醉意越来越重的我,却踉跄着摔倒了在床上,还拉着他一起。

他比我还醉,都爬不起来,我拥着他不愿意松开,我不知道最后是谁先伸的手,我只能记得,我比他更疯狂……

就像我不该来到这个世上一样,我也会守住今夜的这个秘密,让他陪我一次,也能抚慰我余生寂寞的心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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