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09章 她们都在这儿……等你呢……
水仙却觉得心口某处,被轻轻刺了一下。
她垂眸,看着昭衡帝将烹好的茶汤倒入天青釉斗笠盏,茶色清碧,香气清幽如兰。
“尝尝。”
他将茶盏推到她面前,眼神期待。
水仙捧起茶盏,小口啜饮。
茶汤入口微苦,回甘绵长,确是好茶,烹煮的火候也恰到好处。
“好喝。”
她轻声道。
昭衡帝笑了,那笑容在午后暖光里明亮地晃眼。
他给自己也斟了一盏,呷了一口,才像是想起什么趣事,眉眼间染上几分戏谑。
“今日朝上,郑国公那老顽固,为阻挠女官制度推行,竟搬出《列女传》,滔滔不绝讲了一刻钟的‘妇德妇言’。”
昭衡帝摇头失笑,“朕耐着性子听他说完,只问了一句:‘卿家孙女郑玉娥,三日前是否递了女官考卷?还托人走门路,想进礼部文书司?’”
水仙抬眸。
“你猜如何?”
昭衡帝眼中笑意更盛,“那老脸涨得通红,半晌憋不出一句话。朕便当庭将郑玉娥的考卷传阅......策论写得着实不错,尤其关于州县户籍管理的建言,颇有见地。朕当场准了她入复核名单。”
他伸手过来,握住水仙放在膝上的手:“仙儿,你推行的新政,正在一点点改变这世道。”
“朕看着那些老臣吃瘪,心里畅快得很。”
水仙的手指在他掌心微微蜷缩。
她看着昭衡帝意气风发的侧脸,看着窗外那几株纯白色的茉莉,看着茶烟袅袅升起,在暖光里散成模糊的雾。
这一刻太温馨,太美好。
美好得像一场精心布置的幻梦。
而她,该醒了。
“翊珩。”
水仙忽然开口,声音很轻。
昭衡帝侧过头:“嗯?”
水仙没有看他,目光落在茶盏中沉浮的茶叶上。
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盏壁,一下,又一下。
“你是否……很在意子嗣?”
话问出口的刹那,暖阁内仿佛静了一瞬。
窗外的风声,甚至茶汤微沸的声响,都清晰可闻。
昭衡帝怔了怔,随即失笑,伸手将她揽入怀中:“怎么突然问这个?”
水仙顺从地靠在他胸前,脸颊贴着他衣衫上细腻的织纹。
她能听见他沉稳的心跳,一下,又一下。
“只是忽然想到。”
她声音放得更轻,像怕惊扰什么,“等臣妾诞下这一胎后,你是否还想让臣妾诞下更多子嗣?”
问完这句,她闭上眼。
等待答案的这几息,漫长得像一个轮回。
昭衡帝浑然不觉怀中人的紧绷。
他低头,吻了吻她的额角,语气坦然又温柔:“你我所出,必是麟儿。”
手臂收紧,他将她拥得更实些,声音里满是憧憬:“朕恨不能与你儿女绕膝,看他们兄友弟恭,承欢膝下。清晏稳重,清和机灵,永宁善良......”
“这三个孩子,朕怎么看都看不够。若再添几个弟弟妹妹,咱们这乾清宫,怕是要热闹得掀了屋顶。”
他低笑,胸腔震动透过衣衫传来。
“到时候,永宁就是大姐姐,带着弟弟妹妹们读书习字。清晏可以教他们骑马射箭......那小子昨日还缠着朕,说开春了要去西苑跑马。清和嘛,就负责逗大家开心,那小家伙,鬼主意最多。”
顿了顿,他声音更柔。
“这江山,总要我们的孩子来继承才好。”
“朕要教他们治国之道,你要教他们仁爱之心。仙儿,咱们会有很多很多时间,看着孩子们长大,看他们娶妻嫁人,看咱们的孙儿孙女绕膝……”
他描摹的未来太美好,美好得令人心颤。
每一句,每一个字,在水仙听来,都像钝刀子在心口慢慢割。
原来他真的在意。
在意她的肚子,在意她能否生出更多“继承江山”的孩子。
那些无微不至的呵护,那些再无秘密的誓言,那枚沉甸甸的私库印鉴......都是为了这个未来。
“不过......”昭衡帝还在畅享未来,他想说,如今已经够了,再生一个,依照水仙的身体,总要歇一歇。
然而,他还没开口,就察觉到水仙在他怀中,身体一点点僵硬。
“仙儿?”昭衡帝察觉到异样,松开怀抱,低头看她,“怎么了?是不是累了?”
他伸手探她额头,剑眉微微皱起:“仙儿脸色有些白......朕传裴济川来瞧瞧?”
“不必。”
水仙摇头,勉强勾起唇角,“只是……茶有些烫。”
她端起那盏已经温凉的茶,凑到唇边,一饮而尽。
茶汤早已失了初时的温度,入喉一片苦涩。
“慢些喝。”
昭衡帝失笑,接过空盏,“既是烫,怎么还喝这么急?”
水仙垂眸不语。
恰在此时,暖阁外响起内侍恭敬的禀报声:“皇上,兵部急奏,北境八百里加急军报到了,几位大人已在御书房候着。”
昭衡帝眉头紧皱,显然不悦被打扰,却还是起身:“朕去去就回,你在这儿歇着,或者回内殿躺会儿。等朕处理完军务,陪你用晚膳。”
他在水仙额间落下一吻,匆匆离去。
暖阁内,只剩水仙一人。
她坐在那里,许久未动。
——
昭衡帝这一去,直到申时末还未回来。
水仙屏退了所有随侍的宫人,只说要随意走走,不必跟着。
她走得极慢,本以为自己只在周围走走,然而一散步,再抬头,竟不知何时来到了冷宫。
深冬的宫道空旷寂寥,枯枝在风里簌簌作响,最温暖的盛夏,都挡不住冷宫的冰冷。
残垣断壁,荒草萋萋。
这里曾是先帝一朝,乃至更早历代妃嫔的囚牢。
青砖地缝里钻出枯黄的野草,窗棂朽烂,门扉半塌。
水仙在一处荒废的庭院前停下脚步。
院中那棵老槐树早已枯死,枝干虬结如鬼爪,伸向灰蒙蒙的天空。
树下石阶上,坐着一个人。
那时一个衣衫褴褛、白发蓬乱的老妇。
这老妇,水仙曾经在冷宫的时候知道她,前朝的一位生了几个孩子后不久就疯了的妃子。
当时听着还不觉得有什么,毕竟这冷宫里疯傻不在少数,如今水仙却不自觉地在老妇面前停下了脚步。
老妇背对着水仙,佝偻着身子,正哼着什么调子,水仙静静看着。
她知道暗卫就在三步外的阴影里,无声守护。
但她没有唤人,也没有离开。
那老妇忽然停了哼唱。
她朝着水仙看来,蓬乱白发间,露出了一张布满皱纹的脸。
她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,盯住了水仙。
准确地说,是盯住了她身上那明黄色的皇后礼服。
“皇后……”
老妇咧开嘴,“嘿嘿,皇后……又一个皇后……来啦……”
她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,在空荡的庭院里回荡。
水仙蹙眉,欲转身离开。
“别走!”
老妇猛地从石阶上站起,踉跄着扑过来。
枯瘦如柴的手伸向水仙的衣袖,却在即将触及的刹那,被一股无形的力道钳制住。
暗卫如鬼魅般现身,扣住了她的手腕。
“放开我!放开!”
老妇挣扎,浑浊的眼睛却死死盯着水仙微突的小腹,嘶声喊起来。
“生子!生子!生完就没用了!都是工具!和我一样……和我一样啊!”
水仙心头巨震。
她抬手,制止了暗卫进一步的动作。
老妇得了喘息,却不再扑上来,反而手舞足蹈,在枯草间转起圈来。
她身上那件辨不出原色的破袄随着动作敞开,露出嶙峋的锁骨。
“他说爱我……说只要我生下皇子……就立我为后……”
老妇仰头向天,痴痴地笑,“我信了……我真信了……”
她猛地扭头,再次盯住水仙,眼神癫狂又清醒,像地狱里爬出的恶鬼。
“我生了!生了两个!两个皇子啊!然后呢?然后我就到这里啦!哈哈哈!”
她狂笑起来,笑声凄厉如夜枭:
“他说我不配为后……把我的孩子抱给别的妃嫔养!让我在这里等死!等死!”
老妇忽然止住笑,一步一步走近。
暗卫欲动,水仙再次抬手。
两人隔着三步距离,对视。
“你这衣裳真好看……”
老妇伸出枯瘦的手指,虚虚指向水仙的皇后礼服,眼神里闪过一丝痴迷,随即化为更深的怜悯,“能穿多久?一年?两年?等你生不动了……等你老了……就来陪我吧……”
她环顾四周破败的庭院,嘿嘿低笑:
“这里好多姐妹呢……她们都在这儿……等你呢……”
寒风卷起枯草,刮过残屋。
老妇的声音在风里飘散,却留在水仙的耳中,似是诅咒循环。
生子。
等死。
前世被易贵春利用至死的记忆,如潮水般翻涌上来。
那个雪夜,她刚生下孩子,虚弱地躺在产床上。
易贵春抱着她的孩子,笑得温柔如水:“好妹妹,你立了大功。姐姐不会亏待你的。”
然后呢?
然后是青楼生不如死的日子,是最后被活生生勒断脖颈的窒息。
两世记忆重叠。
昭衡帝宠溺的笑脸,与记忆中易贵春温柔的笑脸,交织在一起。
他们说的话不一样。
可那眼神深处的东西,一模一样...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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