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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66章 济南保卫战(上)坚守


民国十九年,十二月六日,下午一时五十分。

济南城东,永固门(东门)城楼。

凛冽的北风卷过垛口,带来刺骨的寒意和远方地平线下隐约滚动的闷雷声。那不是雷,是日军重炮群进行最后射击诸元校正的轰鸣。铅灰色的云层低垂,仿佛随时要压垮这座千年古城的脊梁。

城墙上,山东军独立第三旅旅长王鼎芳举着望远镜,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。

镜筒里,东郊旷野上,土黄色的浪潮正在集结、蠕动。

阳光下,刺刀的反光星星点点,如同蛰伏兽群嗜血的瞳孔。

更远处,几个黑点正在缓慢移动,那是日军八九式中型坦克粗短的炮管,如同死神的指节,指向摇摇欲坠的城墙。

“狗日的小鬼子……真看得起咱们。”

王鼎芳放下望远镜,啐了一口带着沙土的唾沫。

他年近四旬,脸上刀刻般的皱纹里嵌满了风霜,身上那件旧棉军装沾满污渍,唯有一双眼睛,锐利如鹰,燃烧着与年龄不符的决死战意。

他的旅,名义上是个旅,实则经过抽调和内耗,此刻能趴在东面这段漫长城墙上的,不足两千人。

装备更是寒酸得可怜:老套筒、汉阳造是主力,每个连能有一两挺捷克式轻机枪就是宝贝,全旅凑出来的重机枪不到十挺,炮更是只有几门老掉牙的迫击炮,炮弹金贵得像眼珠子。

“旅座,鬼子这次怕是倾巢出动了。”

身旁的参谋长声音干涩,指着远方,

“看阵势,主攻方向就是咱们东门和东南角楼一线。坦克都上来了。”

“怕个球!”

王鼎芳哼了一声,环视周围紧张地望着他的士兵们,提高了嗓门,声音在寒风中传开,

“弟兄们!都给老子听好了!

咱们身后是济南城,是几十万父老乡亲!

北面的救国军兄弟正在拼命往这儿赶!

咱们的任务,就是钉死在这里!

哪怕鬼子是铁打的,也要崩掉他几颗门牙!

有没有孬种?”

“没有!!”

城墙上下,爆发出参差不齐却异常坚定的吼声。

许多士兵脸上还带着稚气,但眼神中已无慌乱,只有与阵地共存亡的决绝。

他们是齐鲁子弟,家就在身后,无路可退。

“检查武器!备足手榴弹!

机枪给老子架到关键位置!

爆破组准备好集束手榴弹、炸药包!

专炸狗日的铁王八!”

王鼎芳一连串命令下达下去。

士兵们立刻行动起来,摩擦枪机,搬运弹药,将成箱的手榴弹打开盖子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。

一些老兵则默默地将几枚手榴弹捆在一起,或者检查着那寥寥无几的炸药包。

气氛凝重得如同实质。时间一分一秒流逝,远处的炮声越来越密集,如同战鼓敲在每个人的心上。

下午二时整。

仿佛地狱之门骤然洞开!

东方天际线猛然迸发出连绵不绝的炽白色闪光,瞬间将铅灰色的天空映照得如同白昼!

紧接着,一片撕心裂肺、足以震裂耳膜的尖啸声由远及近,如同万千鬼怪同时嚎哭,瞬间充斥了整个天地!

“炮击!全体隐蔽——!”

各级军官声嘶力竭的吼声刚出口,便被天崩地裂的爆炸声彻底淹没!

“轰隆隆隆——!!!”

日军野炮兵第5联队的数十门75mm野炮、105mm榴弹炮,进行了长达四十分钟的毁灭性急袭!

炮弹如同冰雹般砸向东面城墙和城垣内外区域!

刹那间,地动山摇!

永固门城楼首当其冲,巨大的爆炸火球接连腾起,厚重的城墙砖石被炸得粉碎,化作漫天烟尘和致命的破片四处激射!

垛口被成段成段地削平,临时垒砌的沙袋工事如同玩具般被掀飞!

灼热的气浪裹挟着硝烟和死亡,席卷了整个城墙阵地!

守军士兵们蜷缩在城墙背敌面的防炮洞、藏兵洞或者仅容一身的单兵掩体内,承受着这波钢铁风暴的洗礼。

剧烈的震动几乎要将人的五脏六腑震碎,浓烈的硝烟呛得人无法呼吸,爆炸产生的冲击波如同无形的重锤,反复捶打着大地和每个人的神经。

不断有隐蔽点被直接命中,里面的士兵瞬间化为齑粉。

一段城墙在连续命中下发生坍塌,上面的一个班士兵连同机枪一起被埋入废墟。

“我的耳朵!”

一个新兵捂着血流如注的耳朵惨叫。

“稳住!都稳住!炮击马上就会延伸!”

老兵声嘶力竭地喊着,但声音在震耳欲聋的爆炸中微不可闻。

王鼎芳躲在相对坚固的城门洞指挥部里,尘土簌簌落下,指挥部也在剧烈摇晃。

电话线早已被炸断,通讯兵拼命摇着手摇电话,只有忙音。

他透过观察孔望去,外面已是火光冲天,烟尘弥漫,仿佛世界末日。

炮击尚未停歇,只是火力开始向城内延伸,重点打击疑似指挥所、通讯枢纽和纵深目标。

但守军最艰难的时刻,才刚刚开始。

“鬼子上来了!步兵!坦克!”

观察哨兵透过弥漫的硝烟,发出了凄厉的警告!

只见东面旷野上,日军的进攻阵线如同潮水般涌动起来!

八辆八九式中型坦克,引擎发出沉闷的咆哮,排成楔形攻击队形,引导着大量日军步兵,开始向城墙逼近!

坦克的履带碾过冻土,扬起漫天尘土,57mm炮塔缓缓转动,搜寻着任何可能抵抗的火力点。

“进入阵地!准备战斗!”

王鼎芳嘶吼着。

幸存的守军士兵们从废墟和掩体中钻出,迅速进入射击位置。

许多人被震得耳鼻出血,眼神恍惚,但求生的本能和军人的职责让他们握紧了手中的武器。

日军战术极其凶狠老辣。

坦克在距离城墙三四百米处停下,利用其直射火炮和机枪,精准地压制城头火力点。

同时,日军步兵的轻重机枪、掷弹筒也开始发言,密集的弹雨和抛射的榴弹,将城头打得砖石飞溅,压得守军几乎抬不起头。

“打掉他们的步兵!别让鬼子工兵靠近!”

王鼎芳看出日军的意图——坦克火力掩护,步兵和工兵爆破城墙或城门。

“机枪!给老子打!”

城墙上的几挺重机枪、轻机枪开始顽强地还击,子弹打在坦克装甲上叮当作响,火星四溅,却难以造成有效伤害,反而暴露了位置。

“砰!”

一辆日军坦克的57mm炮口焰一闪,一发炮弹精准地命中了一个重机枪火力点!

轰然巨响中,沙袋、机枪零件和士兵的残肢断臂飞上了半空!

“二狗子!”

旁边的士兵目眦欲裂。

“掷弹筒!瞄准城墙根!”

日军的掷弹筒射程远,曲射弹道,对城头威胁极大。

不断有榴弹落在城墙上或内侧爆炸,造成守军伤亡。

战斗瞬间进入白热化。东面城墙全线都在激战。

枪声、爆炸声、呐喊声、惨叫声响成一片,硝烟和血腥味混合在一起,令人作呕。

永固门主城门是日军攻击的重点。

一辆日军坦克试图直接冲击城门,但被守军事先设置的石块、拒马障碍阻挡。

“爆破组!上!”

王鼎芳红着眼睛下令。

几名身上捆满手榴弹和炸药包的敢死队员,沿着城墙马道向下冲去。

但刚露出身形,就被日军的密集火力覆盖,纷纷倒在血泊中。

“旅座!鬼子工兵上来了!”

有人惊呼。

只见在坦克和机枪掩护下,一小队日军工兵,抱着炸药包,利用弹坑和地形,敏捷地向城门洞接近。

“手榴弹!集中火力,挡住他们!”

王鼎芳亲自操起一支步枪,瞄准射击。

守军集中所有能用的火力,向城门洞方向倾泻。手榴弹如同下饺子般扔下城墙。

爆炸声中,几名日军工兵被炸倒,但仍有两人冲到了城门下,安放了炸药。

“轰!!!”

一声巨响,厚重的包铁木城门被炸开一个窟窿,木屑纷飞!

“堵住缺口!”王鼎芳大吼。

预备队立刻冲上去,用沙袋、桌椅、门板一切能找到的东西堵塞缺口,并与试图钻进来的日军步兵展开惨烈的近距离枪战和白刃战。

与此同时,东南角楼方向也岌岌可危。

日军集中火力猛攻角楼,试图占领这个制高点。

守军一个排死战不退,排长阵亡,班长接替指挥,最后全排壮烈牺牲,角楼失守。

日军在角楼架起机枪,居高临下扫射城墙守军,东面防线压力倍增。

“旅座!三营长阵亡!二连伤亡过半!请求增援!”

坏消息不断传来。

王鼎芳心如刀绞,但他知道,总预备队不能轻易动用。

他对着传令员吼道:

“告诉孙司令!东线压力极大!

永固门可能守不住了!

我们需要增援!需要反坦克武器!”

此刻,城内临时总指挥部。

孙荫亭接到东线告急的电报,面色凝重。

他看了一眼地图,南线也在激战,但压力相对稍轻。

总预备队只有五百人,是最后的力量。

“命令保安一团,抽一个连,立即增援东线永固门!

告诉王鼎芳,不惜一切代价,再坚持一小时!

援军最快还要三小时!”

孙荫亭咬牙下令。他必须赌,赌东线能再坚持住,赌南线不会同时崩溃。

增援的一个连赶到东门时,城门附近的争夺已进入肉搏阶段。

日军数次企图扩大突破口,守军依托残垣断壁死战,双方尸体在缺口处堆积如山。

日军的坦克见正面强攻损失较大,开始改变战术,试图用炮火和机枪压制城头,掩护工兵爆破城墙根部。

“必须干掉那几辆铁王八!”

王鼎芳眼睛血红。他看到一辆日军坦克嚣张地开到护城河边,用机枪扫射城头。

“旅座!让我去!”

一个满脸硝烟、胳膊负伤的老兵吼道,他是旅部直属爆破队长,外号“赵大胆”。

王鼎芳看着赵大胆和他身后几名同样伤痕累累却目光坚定的队员,重重点了点头:

“小心!我等你们回来喝酒!”

赵大胆咧嘴一笑,露出被硝烟熏黑的牙齿:

“旅座,这酒,下辈子再喝!”

他带着三名队员,每人身上捆了足足十二枚手榴弹,利用城墙根的死角和硝烟掩护,匍匐向那辆坦克摸去。

日军的机枪子弹在他们身边噗噗作响,溅起团团泥土。

一名队员被流弹击中,当场牺牲。

赵大胆和另外两人不顾一切地继续前进。

在距离坦克还有三十多米时,他们被日军步兵发现,步枪子弹雨点般打来。

又一名队员倒下。

“掩护他们!”

城墙上,守军集中火力压制日军步兵。

赵大胆和最后一名队员猛地跃起,疯狂冲向坦克!

坦克的机枪调转过来,子弹打在他们身后的土地上。

“轰!”

“轰!”

两声巨大的爆炸几乎同时响起!

赵大胆和队员在最后一刻拉响了导火索,与坦克同归于尽!

坦克的履带被炸断,炮塔歪斜,燃起熊熊大火!

“赵队长!”

“弟兄们!”

城头上,守军发出悲愤的怒吼!王鼎芳虎目含泪,猛地一挥手臂:

“给赵队长报仇!打!”

守军士气大振,火力骤然增强。日军的这一次进攻被打退了,在城墙下留下了几十具尸体和一辆燃烧的坦克废铁。

但日军的炮火再次加强,更多的坦克和步兵投入战斗。

守军的伤亡在持续增加,弹药消耗巨大。

东南角楼失守后,日军以此为支撑点,不断向两侧城墙扩展。

下午三时三十分左右,东面城墙多处出现缺口,部分地段日军已攀上城头,与守军展开残酷的白刃战。永固门虽然还在守军手中,但已是摇摇欲坠。

王鼎芳本人也亲自持枪上阵,用刺刀捅死了一名爬上城头的日军曹长。

他浑身是血,左臂被子弹擦伤,但依旧嘶吼着指挥战斗。

“旅座!鬼子上城了!南边那段守不住了!”

一个满身是血的连长连滚带爬地跑来报告。

王鼎芳望去,只见一段约五十米长的城墙已被日军突破,数十名日军正源源不断攀爬上来,建立立足点。

“预备队!跟我上!把狗日的赶下去!”

王鼎芳端起上了刺刀的步枪,对身边仅存的旅部警卫排和刚刚赶到的一个增援班吼道。

“杀!”

数十名守军如同决堤的洪水,迎着日军的子弹和刺刀,发起了反冲锋!

狭窄的城墙上,刺刀碰撞声、怒吼声、惨叫声响成一片。不断有人中弹倒下,或扭打着摔下城墙。

王鼎芳如同疯虎,接连刺倒两名日军,但也被一名日军军曹的刺刀划开了腹部。

他闷哼一声,踉跄一步,却死死抓住对方的枪管。身旁的警卫员一枪将军曹击毙。

缺口被暂时堵住了,但守军也付出了惨重代价。

王鼎芳腹部血流如注,被强行抬下火线。

此时,东面城墙已是千疮百孔,多处失守。

守军残部在军官带领下,逐步退守瓮城和城内街巷,继续抵抗。

永固门楼上升起了日军的膏药旗,但在旗杆下方,依旧有零星的枪声和爆炸声响起,那是残存的守军在坚持战斗。

下午四时,东面城墙主要地段基本失守。日军主力开始涌入城内,激烈的巷战随即在东城区域展开。

临时总指挥部内,孙荫亭接到王鼎芳重伤、东城墙失守的报告,沉默良久。他走到地图前,用红笔在东面画上了一个巨大的叉。

“命令东线剩余部队,按预定计划,逐街逐屋节节抵抗,向城内核心区域收缩。

命令总预备队,立即在按察司街、芙蓉街一线构筑第二道防线!

告诉张司令,城内治安和清剿内奸务必加强!

告诉刘参谋长,向北面发报:东城墙已失,我军退守城内,正与敌巷战,仍可控核心区域。

请援军速至!”

他抬起头,目光扫过指挥部内一张张疲惫而坚毅的脸:

“诸位,城墙虽破,济南犹在!

接下来,让鬼子见识见识,什么叫巷战!

什么叫齐鲁男儿的血性!”

电报化作电波,  穿透硝烟,飞向北方。

济南城的命运,进入了最黑暗、也最残酷的阶段——巷战。

而东面城墙下,泥土已被鲜血浸透,呈现出一片诡异的暗红色。

残破的城垣、燃烧的坦克残骸、层层叠叠的尸体,共同构成了一幅惨烈无比的画卷,宣告着这场坚守之战的上半场,以守军的巨大牺牲和城墙的失守而告终。

但战斗,还远未结束!

......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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