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18章 等消息
与英国人的和谈还没开场,租界的秩序已像雨后积水般,慢慢沉淀下来。
石板路上的水洼映着洋行的尖顶,穿燕尾服的洋人敢出来晃了,袖口却总下意识攥紧。
巡逻的华捕腰杆挺得笔直,黑布鞋踩在石板上“咚咚”响,比从前的红头巡捕更有章法。
天,确实变了——连风吹过洋楼廊柱的声音,都少了几分跋扈。
陈林立了规矩,租界里的洋人并没受什么苛待,但再没人敢把“支那人”挂在嘴边。
先前躲回乡下的华工陆续返岗,洋行的百叶窗重新拉开,算盘声混着机器的“咔嗒”声,在街巷里漫开。
断壁残垣前,工程队搭起脚手架,砖石灰浆的气味飘得很远。
当然了各家建筑的维修费用要自己来出。陈林从来不是什么圣母。
杨坊踩着晨光进了租界壹号,乌木箱子在手里沉得发烫,两个跟班一路小跑才跟上。
他鼻尖沁着细汗,不是累的,是兴奋——江宁这一趟,他赚得盆满钵满。
三步并作两步冲上三楼,雕花木门没等通报就被推开。
陈林正临窗站着,手里转着枚铜钱,阳光把他的影子拓在墙上,又瘦又直。
“会首!”杨坊声音发颤,把箱子往桌上一放,“江宁那边成了!”
他唾沫横飞地讲,洋人兵临城下时,他带着人低价扫货,优质地皮、码头仓库,能收的全收了;等清军大胜的消息一到,立刻就有人高价回购。
还有人收了定金的人违约,光是违约的定金就堆成了小山,足足数百万银元。
“前后不过五天,上千万的生意就成了!”杨坊拍着箱子,眼里的光比银锭还亮,“以前我做梦都不敢想,果然,有钱人变富,这么容易!”
他等着陈林惊夸,可对方只转过身,嘴角牵起一抹淡笑,指尖在箱沿轻轻一点:“这么说,你赚的钱,刚够买下咱们手里现有的资产?”
杨坊一愣,随即猛点头:“可不是!等于白得了那些土地、仓库和码头,一分钱没花!”他身子往前凑了凑,兴奋得肩膀都在抖。
陈林的笑容突然淡了,指尖停在半空:“不能这么说。”
空气瞬间静下来,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撞在窗棂上,“啪”地一声。
杨坊脸上的笑僵了,慢慢收了声。
“别忘了前线牺牲的将士。”陈林的声音不高,却像块石头砸在杨坊心上,“没有他们在前线挡枪子,你在江宁,连开口谈生意的资格都没有。”
杨坊的头慢慢低下去,喉结动了动,半天没出声。
是啊,那些在炮声里倒下的兵卒,那些苦守炮台的将士,才是他这笔生意的底气。
他攥了攥拳,指甲掐进掌心:“属下明白了。”
陈林没再追问,转身倒了杯茶推过去,茶沫在水面转了个圈:“说点别的。保国会要成立计财部,我提名你做分管商事的副部长。”
“啊?”杨坊猛地抬头,眼睛瞪得溜圆,茶水都洒了半杯,“会首,这……属下何德何能?”
他慌忙起身,腰弯得像张弓,语气却藏不住窃喜。
“你做这个,是屈才了。”陈林靠在椅背上,指尖敲了敲桌面,“但你入会时间短,只能先委屈一下。老翟暂代部长,将来他要进枢密部,计财部的大梁,迟早要你挑。”
用人一道上,陈林也有很大的进步。
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杨坊:“开公司是量入为出,赚银子是目的;会党用钱,要围着咱们的目标转。这两者,不一样。”
杨坊赶紧垂手,额头快碰到桌面:“属下明白,绝不敢搞混。”
“立华实业那边,你得培养接班人。”陈林呷了口茶,茶味清苦,“短期内,保国会和实业不分家,但财务要理清楚——搅在一起,就是烂账。”
杨坊心里门儿清,这俩就像会首手里的两把刀,一把管钱,一把管人,现在还没到分开的时候。他连忙应下:“分公司有几个掌柜很得力,回头我把名单给您,您亲自考察。”
陈林点点头,指尖在桌上画了个圈:“我信你的眼光。”他忽然停住,“丽华还在江宁?”
“是,刘姑娘说还有收尾工作。”杨坊答道。
陈林“嗯”了一声,没再问。
窗外的鸽子扑棱着翅膀飞过,他望着远处的天际线,眼底软了几分——丽华定是在忙青少部的事。
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,比任何生意都让她上心。
江宁城郊,废弃的社学爬满了青藤,断墙上的“劝学”二字被风雨蚀得模糊。
刘丽华叉着腰站在院子里,天蓝布衫沾了灰,发梢别着朵野菊,是路上摘的。
一群孩子在打扫院子,有的擦窗户,有的扫落叶,木扫帚划过地面,扬起细小的尘埃。
墙角的阴影里,一个脏兮兮的男孩缩着,怀里抱块破棉絮,正眯着眼晒太阳,一动不动。
刘丽华走过去,脚步很轻,到了近前,抬脚往男孩屁股上一踹。
“干什么?”男孩像被踩了尾巴的猫,猛地跳起来,脸上一道黑印子,瞪着眼吼,拳头攥得紧紧的。
“别人都在干活,你躺着晒太阳?”刘丽华声音提起来,眉梢挑着,手里的柳条往地上一抽,“啪”的一声,惊得院角的麻雀扑棱着飞了。
“以前要饭的时候,我天天躺着晒太阳!”男孩仰着下巴,梗着脖子反驳,唾沫星子溅出来,“你不是说帮咱们吗?凭啥让我干活?”
刘丽华笑了,蹲下身,指尖戳了戳他的肚子:“那你咋不回去要饭?”
男孩噎住了。
她见过太多这样的孩子,在街头摸爬滚打,不懂感恩,也不懂规矩,活着全凭本能。
有的偷抢成性,有的麻木寡言,但骨子里的那点倔强,都还没磨掉。
“说啊,咋不回去?”刘丽华的声音软了些,指着院角的大铁锅,“这里的饭香吧?白米饭管够,还有菜汤,比你讨来的馊饭强多了?”
男孩的喉结动了动,没说话。
“可这些饭是天上掉的?”刘丽华站起身,指着身后的旧学堂,“这房子要修,要花钱;你们的衣服要做,要花钱;连你怀里的破棉絮,都是别人捐的。”
她顿了顿,声音沉下来,“这些钱,有的是大善人给的,更多的是和你一样无父无母的哥哥姐姐,去工厂做工、去码头扛活赚来的。”
“世上没有白吃的饭。”她盯着男孩的眼睛,“你讨饭,要受风吹日晒,要被狗追,要忍饥挨饿;在这里,你动动手干活,就能安稳吃饭。哪个划算?”
男孩的头慢慢低下去,盯着自己的破草鞋。
阳光穿过他凌乱的头发,在脸上投下细碎的影子。
半晌,他捡起地上的扫帚,攥着柄的手关节发白,一步步走向扫地的人群。
刘丽华望着他的背影,轻轻叹了口气。
风卷着槐树叶落在她脚边,她弯腰捡起,指尖捏着叶子转了转——这些孩子,就像这叶子,看着枯了,只要浇点水、晒点太阳,总能抽出新绿。
潘起亮管庙帮靠拳头,不服就揍,孩子们怕他却不亲他。
刘丽华偏不,她的拳头也硬,可更多时候,她愿意蹲下来,跟这些孩子说说话。
温柔是软的,拳头是硬的,恩威并施,才能把这些野惯了的孩子,拉回正路上。
番禺城外,英国领事馆的百叶窗关得严实,屋里点着煤油灯,光线昏黄。
伍绍荣拎着描金漆盒,脚步放得极轻,生怕踩响地板。
徳庇时坐在沙发上,花白的大胡子耷拉着,眼角的皱纹堆成了褶子。
他手里捏着份报告,指节泛白,连伍绍荣进来都没抬头。
“徳庇时先生。”伍绍荣把漆盒放在茶几上,轻轻推开,“这是景德镇的官窑瓷器,您瞧瞧?”
瓷器的光泽在灯光下流转,可徳庇时只瞥了一眼,就烦躁地摆了摆手:“伍先生,你觉得我现在有心情赏瓷器?”
他的声音沙哑,带着浓浓的疲惫。
伍绍荣笑了,往沙发上一坐,给自己倒了杯咖啡:“先生是为长江的事发愁?我听说主力舰队还在,没什么大碍。”
“没大碍?”徳庇时猛地拍了下桌子,咖啡杯都震得跳起来,“他们被清国人堵在江里,成了要挟帝国的筹码!大英帝国从不受人要挟!”他喘了口气,眼神黯淡下来,“可要是增兵,贸易就全完了,那些丝绸、茶叶,还有鸦片……”
伍绍荣搅着咖啡,勺子碰撞杯壁发出轻响:“先生怎么不找找耆英总督?”
徳庇时一愣:“耆英?”
“正是。”伍绍荣放下勺子,身体往前倾了倾,“总督大人一直对贵国示好,比那些硬骨头好说话多了。现在舰队被困,要么打,要么谈。打要花钱,谈要找对人——耆英就是最合适的人。”
煤油灯的光映在徳庇时脸上,他的眉头慢慢舒展开。
是啊,打下去对谁都没好处,先把舰队救出来才是正经事。
至于怎么找回场子,以后有的是时间。
江宁总督府里,行李被捆得整整齐齐,堆在廊下。
壁昌踩着方步走出来,锦袍的下摆扫过台阶,留下道浅痕。
银库门口,老管事正愁眉苦脸地数银子,见壁昌过来,赶紧弓着腰迎上去,腰弯得像棵老柳树:“老爷。”
“东西都收拾好了?”壁昌踢了踢地上的银箱,“这么多银子,运回京路上不安全。”
“可不是嘛!”老管事连忙接话,凑到壁昌耳边,“老爷,奴才听说立华银行能存大额存款,给五厘利息呢!而且他们要在天津开分号,将来您回京取用也方便。”
他絮絮叨叨地说,立华银行的实力如何雄厚,存款凭证如何保险,连利息怎么算都算得明明白白。
壁昌皱着眉问了几个疑虑,老管事都答得滴水不漏。
壁昌捻着胡须沉思。
五厘利息确实不低,运银子回京,盗匪、水患都是风险,存银行确实稳妥。
他没再多问,挥了挥手:“就按你说的办。”
老管事松了口气,偷偷抹了把汗——他衣兜里还揣着立华银行给的回扣——一张一千银元的支票。
这些大户人家的管事,从来都是银行经理的重点拉拢对象,有钱大家赚,谁也不会跟银子过不去。
壁昌站在廊下,望着远处的天际线。
这些银子只是他这两年在江宁攒的,只算是他财产的一部分——鸡蛋不能放一个篮子里,这个道理,他比谁都懂。
行李装车的声响传来,他却没回头。
他在等姚莹的消息,那是他回京述职的关键——比起银子,仕途才是他的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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