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8章 米粥很烫,很香。
城主府前的广场,已经被白袍军改造成了一个巨大的临时伤员救助点。
一个在巷战中被北狄人砍伤手臂的姑墨老兵,正靠在一根廊柱上,听天由命。
伤口火辣辣地疼,他知道,自己恐怕熬不过今晚了。
他绝望地看着周围,看着那些和他一样躺在草席上呻吟的袍泽,以及更多无助哭泣的百姓。
就在他以为自己会像以前其他袍泽在战败后,因为感染而慢慢烂死在这里时,
他看到了几个穿着雪白罩袍、背着药箱的凉州军医官,正在忙碌地穿梭在伤员之间。
他心中一凛,以为是来“清算”他们这些降兵的。
然而,他看到,那些医官救治的,不仅是凉州军自己的伤兵,也包括他们这些姑墨降兵,甚至还有受伤的普通百姓。
一视同仁。
一个年轻的医官蹲下身,没有多余的话,直接剪开他肮脏的衣袖。
老兵下意识地缩了一下,却被医官用不容置疑的力道按住。
他闻到了一股刺鼻的烈酒味道,紧接着是伤口被清洗时传来的、让他几乎晕厥的剧痛。
但他看到,那医官用的是他这辈子都没见过的、雪白的干净麻布为他包扎,动作专业而又利落。
包扎完毕后,医官并没有立刻离开,而是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,塞进他的手里,用生硬但清晰的姑墨话说道:
“止疼的药丸,一天两颗,别喝生水。”
说完,又递给他一碗热气腾腾的、带着药味的米粥,“喝了,能活命。”
老兵看着那碗粥,又看了看那个年轻医官脸上因疲惫而挂着的汗珠。
他想起了自己之前的主帅,想起了那些视他们为炮灰的北狄人。
他张了张嘴,想说句“谢谢”,喉咙却哽咽得发不出任何声音,最终只有两行浑浊的老泪,从布满皱纹的眼角滑落。
……
城门口的临时降兵营。
王德发低着头,死死地盯着地面上的一只黑色蚂蚁,试图将自己所有的意识都集中在这只小小的生灵上。
他不敢抬头,因为外围那些手持长矛、面无表情的白袍军看守,像一尊尊没有感情的石像,每一次视线扫过,都让他感到一阵从骨子里透出的寒意。
他脑海中反复回响着北狄人那句“降卒皆坑杀”的恐吓,看了一眼身边同样垂头丧气的弟兄们,心中一片死灰。
他有点后悔了,或许跟着阿骨打战死,都比在这里等着被屠宰要来得体面。
时间一点点流逝,什么都没有发生。
没有审判,没有屠刀,只有死一般的寂静。
这种未知的等待,比直接的死亡更折磨人。
他开始变得麻木,甚至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了,只是机械地看着那只蚂蚁,在地上徒劳地搬运着一粒不知从哪来的米屑。
一阵车轮滚动的声音,打破了这片死寂。
王德发和其他降兵都像被惊动的兔子,紧张地抬起了头。
他们看到的不是囚车,而是几十口巨大的行军锅被推了进来。
紧接着,他们看到了让他们眼珠子都快掉出来的一幕:
凉州军的后勤兵,竟然撬开了那个之前被北狄人霸占、他们想都不敢想的官府军粮库,将一袋袋雪白的大米搬了出来!
王德发和弟兄们面面相觑,完全搞不懂这些新主人要做什么。
他甚至听到身边一个年轻士兵在喃喃自语:
“他们……这是要在咱们面前……煮庆功宴吗?”
还没等他们想明白,几个穿着白色罩袍、背着药箱的凉州军医官,竟然走进了降兵营!
他们开始为那些在之前内斗中受伤的姑墨士兵包扎伤口。
王德发亲眼看到,一个医官用烈酒清洗了一个降兵溃烂的伤口,那降兵疼得发出一声压抑的惨叫,医官却只是皱了皱眉,手上的动作变得更加小心和轻柔。
王德发彻底懵了。
他打了一辈子仗,只见过胜利者抢夺失败者的粮食,何曾见过胜利者用自己的军粮来给降兵熬粥?
只见过胜利者虐待俘虏,何曾见过胜利者用珍贵的药品来给降兵治伤?
这完全颠覆了他对战争的所有认知。
他开始怀疑,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,眼前的一切,不过是死后漫长幻觉的开始。
然而浓郁的米粥香气,开始在降兵营中弥漫开来。
这股混杂着米油香和柴火味的香气,霸道地钻入每一个饥肠辘辘的降兵的鼻腔,唤醒了他们早已被恐惧和绝望麻痹的求生欲望。
这股味道,与他们心中关于“死亡”的预想,形成了剧烈而又荒谬的冲突。
王德发看到身边一个最年轻的士兵,再也忍不住,贪婪地吞了口唾沫,那一连串喉结滚动的声音,在这片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。
他不再怀疑这是幻觉,因为那香气太过真实,真实到让他胃里开始隐隐作痛。
但他心中的困惑,却变得更深了。
为什么?
他想不明白。
虐待他们,屠杀他们,这都符合他所理解的战争逻辑。
但给他们这些手下败将、这些随时可能反咬一口的敌人熬粥喝,图什么?
是为了羞辱他们,让他们在吃饱后,再像猪一样被宰掉吗?
这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,但看着那些凉州医官还在一丝不苟地为自己的袍泽处理伤口,他又觉得这个猜测站不住脚。
他开始仔细地观察那些看守他们的白袍军士兵。
他发现,这些士兵的脸上,没有胜利者的骄傲,也没有猫捉老鼠的戏耍,只有一种公事公办的、甚至带着一丝疲惫的平静。
他们就像一群在执行某项复杂工程的工匠,严谨,高效,却又对工程本身……不带任何私人感情。
这种无法理解的平静,比任何凶狠的表情,都更让王德发感到心悸。
他感觉自己不是在面对一群敌人,而是在面对一套无法揣度的“规矩”。
当一个年轻的凉州士兵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粥,走到王德发面前时,他没有立刻去接。
他死死地盯着那个士兵的眼睛,试图从里面找出一丝轻蔑或戏耍。
但他只看到了疲惫。
那双眼睛里没有仇恨,也没有怜悯,仿佛他递过来的,不是一碗救命的食物,只是一件需要按流程分发下去的普通物件。
他颤抖着手,接过了那只粗糙的陶碗。
碗很烫,那股热量顺着他的指尖,一直烫到了他的心里。
他看着碗里雪白的粥,想起了自己已经两天没吃饭的妻儿,想起了白天惨死的袍泽,想起了自己那可笑的抵抗和更可笑的绝望。
他张了张嘴,想说句什么,喉咙却哽咽得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他没有立刻喝粥,而是转过身,将碗递给了身边一个比他更年轻、在巷战中被砸断了胳膊的士兵。
“你伤得重,先喝。”
他说,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。
那个年轻士兵愣住了,他看着碗,又看了看王德发,眼中瞬间涌上了热泪。
他没有推辞,也没有客气,只是学着王德发的样子,将碗又递给了旁边一个年纪更长的老兵。
这一个小小的举动,像涟漪一样无声地扩散开来。
他们不再是一盘散沙的降兵,在这一刻,在这碗热粥面前,他们重新找回了一丝属于袍泽的尊严。
王德发看着这一切,再看向远处那些依旧面无表情、却并未阻止他们这番“违规”举动的凉州军看守。
他第一次觉得,或许……投降,并不是末日。
他低下头,看着那只最终还是被传回自己手中的、尚有余温的陶碗,终于舀起一勺,送进了嘴里。
米粥很烫,很香。
但不知为何,他尝到的,却是一股咸涩的味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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