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39章 困兽之斗

一炷香，对于峭壁上的大乾将士而言，是短暂的喘息。

但对于峡谷之下的草原残兵来说，却是人生中最漫长，也最煎熬的地狱轮回。

箭雨停了。

滚石也停了。

可那股死亡的阴影，却变得更加浓郁，死死压在每个人的心头。

空气中，弥漫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，混杂着内脏的腥臭和尘土的气息。

脚下，不再是坚实的土地，而是一片由鲜血和碎肉铺成的，粘稠泥泞的地毯。

到处都是残缺的尸体，到处都是垂死的哀嚎。

一名年轻的草原士兵，他的半条腿被滚石砸断，白森森的骨茬刺破了皮肉。他没有哭，只是靠在一具同伴温热的尸体上，眼神空洞地看着黑暗的夜空，嘴里，用家乡的方言，一遍又一遍地，低声呼唤着“阿妈”。

哈丹的半边身体，都被温热的鲜血浸透了。

那不是他的血。

是刚才，他身边一个亲卫的。

那个亲卫的脑袋，被一根从天而降的流矢，整个洞穿，红的白的，溅了他一身。

他甚至没看清那支箭是从哪里来的。

哈丹环顾四周。

入眼所及，皆是地狱。

五千精锐，在第一轮打击之下，就已经死伤过半。

剩下的人，也都像被拔了牙的狼，蜷缩在峡谷的角落里，躲在同伴的尸体堆下，瑟瑟发抖。

士气，已经彻底崩溃。

再打下去，就是一场毫无意义的屠杀。

“大王子……”

哈丹找到了拔都。

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草原雄狮，此刻正像一尊雕像，呆呆地立在尸山血海之中。

他的坐骑已经死了，被三支弩箭射穿了脖子。

他那身华丽的兽皮甲，也早已被鲜血染成了暗红色。

他只是握着刀，眼神空洞地，看着前方那堵，堵死他们生路的，巨石高墙。

“我们……投降吧。”

哈丹的声音，干涩，而又充满了无尽的疲惫。

“再打下去，所有人都得死在这里。”

“投降？”

拔都的身体，猛地一震。

他缓缓地，回过头。

那双赤红的眼睛里，空洞退去，取而代代，是一种，被羞辱到极致的，疯狂的火焰。

“你说什么？”

他的声音很轻，却让哈丹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。

“你让本王子，黄金家族的血脉，巴图尔汗的长子，向一群南人绵羊，投降？”

“大王子！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！”哈丹急切地吼道，“这不是荣耀！这是送死！”

“送死？”

拔都突然笑了。

那笑容，狰狞，而又充满了自嘲。

“哈哈哈哈……”

“老子从冲出白马坡的那一刻起，就已经是个死人了！”

“回王庭，父汗会扒了我的皮！”

“留在这里，南人会把我剁成肉泥！”

“横竖都是死！”

拔都猛地抬头，那双疯狂的眼睛，死死地，盯住了峭壁之上，那道在火光中若隐若现的，属于赵破天的身影。

“老子，就算是死，也要从他们身上，撕下一块肉来！”

“也要让他们知道，我拔都，不是任人宰割的绵羊！”

“我是草原的狼！”

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，从拔都的喉咙深处炸开！

他猛地举起手中的狼头弯刀，用尽全身的力气，指向峭壁之上！

“黄金家族的勇士们！”

“不想像狗一样死在这里的，就跟老子一起！”

“杀——！”

话音未落。

他竟如一头真正的猛兽，踩着脚下粘稠的尸骸，向着那近乎九十度的峭壁，发起了决死的，冲锋！

残存的数百名亲卫，被他这股疯狂的悍勇所感染。

他们知道，投降也是死。

他们知道，冲锋更是死。

但，与其跪着生，不如站着死！

这是草原人，最后的，也是最卑微的，尊严。

“杀！”

“杀！”

“杀！”

数百名残兵，爆发出最后的血性，跟随着他们的主帅，像一群扑火的飞蛾，向着那片，高不可攀的，死亡峭壁，发起了自杀式的，总攻！

峭壁之上。

赵破天看着下方那群，状若疯魔的敌人，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，终于有了一丝动容。

“是条汉子。”

他低声说了一句。

这是，一个军人，对另一个军人，最后的，尊重。

然后。

他举起了手，声音，冰冷如铁。

“长矛手。”

“准备。”

“送他们，上路。”

长矛如林，从峭壁边缘，缓缓伸出。

每一根矛尖，在火光的映照下，都闪烁着，冰冷的，死亡的寒光。

一场最后的屠杀，即将开始。

然而。

就在这时。

一个谁也没有想到的变化，发生了。

在拔都的身后。

在那些狂热的亲卫身后。

以哈丹为首的，那近千名，已经彻底丧失了斗志的普通士兵，没有动。

他们看着拔都那冲锋的背影，眼神复杂。

有敬佩，有恐惧。

但更多的，是，对生的渴望。

哈丹看着拔都的背影，又抬头看了看峭壁上那片，已经准备好收割生命的，钢铁森林。

他知道。

再不选择，就没机会了。

他深吸一口气，猛地，从尸体堆里，扯下一块白色的布条。

他将布条，死死地，绑在了自己的刀尖上。

然后，他用尽全身的力气，将那柄插着白布的弯刀，高高地，举过了头顶！

对着峭壁之上，那道如同铁塔般的身影，嘶声力竭地，用生硬的汉话，呐喊道：

“将军！别放箭！”

“我们降！”

“我们，愿意降！”

哈丹的声音，在充斥着喊杀与哀嚎的峡谷中，并不算响亮。

但那柄，在火光下格外醒目的，绑着白色布条的弯刀，却像一根针，狠狠刺进了在场所有人的眼睛里。

峭壁之上，即将落下的长矛森林，停滞了。

赵破天那只挥下的手，顿在了半空。

他微微眯起眼，鹰隼般的目光，穿透烟尘，落在了哈丹的身上。

峡谷之下，正在疯狂冲锋的拔都，脚步也猛地一顿。

他难以置信地，缓缓回头。

当他看见哈丹，和他身后那近千名，纷纷效仿，举起了白色布条的士兵时。

他感觉，自己浑身的血液，在这一瞬间，都凝固了。

背叛。

在他为了黄金家族最后的荣耀，发起决死冲锋的时候。

他最信任的副将。

他麾下的勇士。

从背后，给了他，最致命的一刀。

“哈丹……”

拔都的声音，轻得像一阵风，却带着一种，能将人灵魂都冻结的，彻骨的冰寒。

“你……知道你在做什么吗？”

哈丹的身体，在拔都那噬人的目光下，抖如筛糠。

但他，没有放下手中的刀。

他看着拔都，那张被血污覆盖的脸上，满是痛苦与决绝。

“大王子，我们，只是想活下去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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